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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王鉷案】第三十二回 辰时未免去烹煎

【第三卷 王鉷案】第三十二回 辰时未免去烹煎

作者: 西园Alyosha | 来源:发表于2021-11-18 12:55 被阅读0次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我的小鸟儿,你可算来啦。”拓跋寒猊优雅地站在囚牢里,双目烨烨生辉,直直盯着武霜儿,嘴角微微上扬,好似一张拉开的弓。

    武霜儿虚弱地扶在牢笼外,就算拓跋寒猊的声音再好听,那直勾勾的眼神也让她极不自然。武霜儿更厌烦他那句“小鸟儿”不知所谓的称呼,不悦道:“如今谁在樊笼里呢?”

    拓跋寒猊仍然面露微笑,甚至眼神中有些许歉意地说道:“你知道上一个顶撞我之人下场如何吗?我将他的肝烤了吃了。”

    武霜儿听后一机灵,寒毛都竖了起来。古来时常吃人,但都是荒年易子相食,没有人天生爱吃人——可拓跋寒猊却是个例外。据闻,钟馗五鬼以血颅道人和拓跋寒猊最为血腥,他们恶贯满盈,名气不相上下。虽则血颅道人酷爱虐杀,但大抵上是不吃人的,拓跋寒猊就不同了,杀的人远远不及血颅妖道,但食肉吸髓,令人骇然。

    武霜儿虽然相信拓跋寒猊完全会这么做,但冰冷的牢笼还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她鼓起勇气,讥诮道:“你要吃我不难,只是得先咬断这铁牢,也不知汝牙坚否?”

    拓跋寒猊仍然慈眉善目地盯着武霜儿,就像一个关心邻家妹子的大叔。武霜儿却感觉瘆得慌,不免心浮气躁,急迫欲谈正题,询问张干之事。她刚刚张开樱桃小嘴,还没发声,拓跋寒猊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无比狂傲,又无比凄厉,不仅瞬间冲进了武霜儿的双耳,甚至还从她的口中涌入,直抵五脏六腑。她先前中了薛定恶一指,已受了颇深内伤,如今哪里经得住拓跋寒猊这充盈内劲的长啸。

    武霜儿登时五内翻腾,口喷鲜血。她赶紧抓住铁栅栏,想要扶稳身子,却感觉头脑昏胀,无数南八的身影在脑海中变幻。“不能倒下……还要去救南八……”她虽然这样鼓舞自己,但眼前还是渐渐黑了下去,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几刻钟,武霜儿悠悠转醒,顿觉凉气侵肤,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想抱紧身体,却感觉四肢不听使唤,全无一点反应。

    她意识到自己被点了穴,焦急看向自身。只见自己被摆放成了盘腿打坐的姿势,衣衫全无,浑身上下只披了一层薄薄轻纱,哪里遮得住这一身春光。

    武霜儿纵然经历过了许多大阵仗,还是免不了一声尖叫。叫声方歇,在她身侧两三丈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一个暖洋洋的声音:“你醒啦,饿么?”

    武霜儿内心多么希望这是南霁云的声音,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她惊恐地缓缓移动眼珠,用余光望向那边。

    只见这是一间废弃寺庙,木朽草杂,当中供奉的佛陀铜像,已经斑驳褪色,头上布满蛛网,只有怀中倒还干净,武霜儿原本的衣物正整整齐齐摆在佛陀手上。佛陀像前,有一处明火,隐隐传来肉香。有一名身材匀称健美的男子,正执一串肉在火上烤着。

    那男子并不回头,戟指对着佛像,吟啸道:“薄暮曲江头,仁祠暂可留。平生厌尘事,过此忽悠悠。”这首宋之问的《秋晚游普耀寺》意境清远,这人却歌的慷慨激昂,似有不平之事。

    那男子吟啸完,缓缓转身说道:“宋之问嘴上说着‘平生厌尘事’,行事却阿谀权贵,真是可悲可笑。这里便是普耀寺,我们可不能学宋之问,要坦诚相待。”

    男子的声音洋洋盈耳,好似名师的谆谆诱导,又像情郎的款款而谈。但这好听的声音,换来的又是武霜儿一声尖叫。盖因武霜儿惊惧地发现,这人正是“噬心魔”拓拔寒猊。

    如果仅仅是面对之前的拓拔寒猊,武霜儿还不至于失声尖叫,但拓拔寒猊现在也去了衣物,披着同样的薄纱,诱人的身姿满是原初的野性。武霜儿在他面前,不仅身体是赤裸的,想法也是透明的。拓拔寒猊举着那串肉,慢慢踱步过来,笑着说道:“你总不能遮掩着身体,来分享一切。”

    武霜儿想退,想逃,但却只能无助地坐着,一动不动。拓拔寒猊已到身前,武霜儿只得闭上眼睛,哆哆嗦嗦道:“分享……分享甚么?尔若敢……若辱我,我立刻咬舌自尽!”

    拓拔寒猊却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哈,咬舌自尽不了。你没吃过生舌头,不知道舌头有多难嚼。”

    武霜儿闻言更怕,不免啜泣起来。拓跋寒猊俯身,温柔地抹去武霜儿眼角的泪水。

    这抹温柔却化解不了武霜儿的恐惧,她想跳起来逃走,却还是动弹不得,急得泪如雨下。拓跋寒猊抚起她的秀发,深深地闻了闻,说道:“莫怕,如今我对肉体的欲望,只剩下食欲,色欲那是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武霜儿抽泣不成声道:“你要……分……分享……甚么?”拓跋寒猊笑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再给我讲一个故事。我为你做件事,你再为我做件事。”说罢他将肉串抵到武霜儿口边,又道:“先吃点东西罢!”

    闻着肉香,饥饿终于打败了恐惧,武霜儿微启朱唇,轻轻咬下来了一口肉,果然酥嫩可口,芳香四溢,她苍白的脸色也稍稍泛红。拓跋寒猊忽问道:“你道此乃何肉?”见武霜儿不答,他径直说道:“我打破囚牢,将你掳来,群吏无能挡者。倒有一不良人,脚力颇佳,竟能一路追我到这青龙坊。这便是他的小腿肉,是不是很筋道啊!”说着他又发出凄厉的咆哮,仿佛一只饥饿的狮子。

    武霜儿登时愣住,想要呕出来,但她上半身无法前倾,残肉反倒卡在了嗓子眼。拓跋寒猊先是冷酷地看着武霜儿,直到她呼吸急促,眼珠翻白,这才拖住她的下巴,在后背一拍,将肉送入肚中。

    武霜儿一时不能接受,心如死灰,若非被点了穴道,只怕要瘫成一堆软泥。拓跋寒猊冷峻一笑,说道:“我就先来讲一个故事罢!”

    “魏孝文帝有一位苗裔,小名狸奴。这元狸奴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子,亭亭玉立,秀色可餐,与你武娘子一般。话说他们兄妹二人随父母住在剑南松州,虽非大富大贵之家,但也算家境殷实,为都督和土司的座上宾。”

    “变故发生在当今天子开元三年,那年吐蕃围松州,虽被唐兵击破,但元狸奴的父母俱没,元狸奴兄妹二人也被掳走。一伙唐兵追至,击破押送俘虏的吐蕃小队于大雪山。众被掳百姓以为得救,大声呼喊。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呼救声竟引发了雪崩。”

    “雪崩过后,山谷封绝,还好有一个山洞可以庇身。此时只有唐兵五人,百姓七人尚存,元狸奴兄妹幸在其中。众人想尽办法,终无法脱出,只能等来年雪化。一开始,大家还有口粮,兵士与百姓尚且和睦。后来唐兵口粮将尽,竟夺百姓之粮。每日仅给百姓半餐之食,有弱者三人接连饿毙。”

    “如是支撑了个把月,粮皆尽。幸而兵士们又从雪中刨出一匹死马,兵士吃马肉,百姓饮马血,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期间又有一名百姓饿死。最后,马肉也吃完了。”

    “终于,到了那一步,吃人肉。死人就像死猪一样,被大卸八块,煮成肉汤。军爷吃肉,百姓喝汤。大伙虽然还是人形,但眼神却怎么都看着像狼。只有元狸奴和妹子怎么都不肯吃,一连三日,眼看就要毙命。”

    听到这里,武霜儿一阵战栗,又作呕起来。拓跋寒猊一改温文尔雅的样子,怒吼道:“不准呕!你都已经吃过了,还装甚么装!”他见武霜儿又吓得吞了回去,才平复下来,继续开讲。

    “他们吃人肉的第三天后,有一名兵士直勾勾地盯着元家妹子,突然叫道:‘这死人口感太差,不如吃那不羡羊!’你知道甚么是不羡羊吗?像你和元家妹子这种富贵人家当然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

    “元家妹子好像两脚羊一样,被兵士们捉起来,就要宰杀。已经饿了三天的元狸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突然奋起,抱住了一名士兵。但元狸奴一介书生,哪里拦得住兵丁,很快便被打个半死,丢在一旁。”

    讲到这,拓跋寒猊的声音不再平和,变得幽厉骇人:“元狸奴苏醒后,已经没了妹子的倩影。俘虏中的铁匠大哥递上一碗肉汤,劝道:‘想报仇总得活下去再说。’铁匠见元狸奴尚有迟疑,激道:‘汝连死老头的肉汤都怕,谁信汝敢向活人复仇!’元狸奴被怒火冲昏了头,一把抢过碗来,喝了个精光。他才发现,原来人肉是如此美味,不次猪羊。”

    “从那以后,元狸奴不再逃避,同其他人一并吃肉汤,甚至还给军爷们打下手,帮着肢解尸体。有一个军爷甚至还收元狸奴为徒,其武功基础便是这时打下的。待到次年雪化,只有元狸奴与五位军爷走出了大雪山,他们从不提起其余人在何处。”

    说到这,拓跋寒猊的话音又为之一变,快意道:“元狸奴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先是当了少林俗家弟子,三年之间偷学了少林绝技寂灭抓,后又从挂单的天竺僧处习得性力提毗功。凭此两门奇功,元狸奴也算有些本领,能入各大帮会的法眼了。于是他先后在河洛帮习得霸天掌,在淮盐帮学到毒砂掌,于辰州苗蛮偷到僵尸拳,于登州十二太保门夺得太保横练功。”

    拓跋寒猊的音调忽又转为阴狠:“如此浪荡了十年,终于,元狸奴有了自信。他挨个找到当年那些唐兵,他怕了那些人十多年,却发现那些人已不是他一合之敌,就连那个师父也不例外。元狸奴不仅杀了他们,还吃了他们。哈,你这个可爱的表情,一定是在嫌弃‘元狸奴为何非要吃人不可?’因为把他们杀掉,算不得真正的复仇!杀人还是把人当作人,吃人呢?那是把人当作了猪,当作了羊!元家妹子不是作为人而死的,而是作为猪羊而死的!只有把那些人也当作猪羊,才是真正的复仇!”

    拓跋寒猊话音又突然阴恻起来:“元狸奴自以为大仇得报,能够安心浪迹江湖,但他偏偏翻看了师父的笔记。原来元狸奴喝的第一碗肉汤,不是别人的,正是妹子的!元狸奴迷茫了,他凝视黑夜良久,伫立、诧异、恐惧着。他作为兄长,替妹子吃了仇人的肉,可是谁来替妹子吃他的肉呢?那夜过后,世上再无元狸奴。他舍弃元姓,恢复了祖先野蛮的拓跋姓,也不再当狸奴小猫,而是要做寒夜里吃人的狻猊。”

    故事讲完,拓跋寒猊负手独立,怆然泪下。武霜儿反而惧意稍减,喃喃细语道:“只要所有人都是猪羊,你妹子也就不再是受辱而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拓跋寒猊闻言,喜极而泣,仿佛遇到了知音一般。他将那串肉又送到武霜儿面前,武霜儿却不肯张口。拓跋寒猊冷哼一声,将肉掷地,失望道:“轮到你讲故事了。”

    武霜儿道:“你要我讲甚么故事?”拓跋寒猊压着嗓子道:“前年你在洛阳永宁寺发生何事?”武霜儿脸色刷得变青,口中不成声,只发出支支吾吾的呓语,若非被点了穴,怕是要震颤不已。

    过了片刻,武霜儿仿佛开启了尘封的记忆,缓缓讲道:“河洛帮乃河南诸帮会之首,小门小派无不向其纳款。操控一个帮会,总比操控无数帮会省时省力,所以朝廷也默许了河洛帮捞钱,只要帮主忠君体国,有孝心,也就不干预太多。”

    “为了避免哪一任帮主权势过大,河洛帮在朝廷的授意下,每五年推选一次帮主。两年前正逢其期,我与南八受命前去监督选擢。本地官府同我们说,依照往年,只要他们不闹出人命,随他们怎么选,但那年不同,两个参选坛主,偏偏一强一弱,梁坛主嚣张跋扈,任坛主谨慎持重。”

    “帮众都是争勇斗狠之徒,多拥戴梁坛主,帮中长老知道当家的难,大部分拥立任坛主。官府怕梁坛主落选,当场鼓动帮众生事,洛阳非要大乱不可。我们遂将任梁二坛主和诸长老,一并请到了永宁寺。把他们与帮众隔开,不给梁坛主机会。”

    “选擢开始,几个收了梁坛主好处的长老,见其他长老都选任坛主,他们又没有帮众撑腰,只得纷纷改选任坛主。正当我们以为此事已了,不想梁坛主却恼羞成怒,叫嚣退帮,要带着自己手下另立新河洛帮。几个长老轮番劝他,也是无用,双方立时开打。梁坛主霸天掌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被众人逼入永宁塔。”

    “我与南八一齐追入永宁塔,可恶那梁坛主诡计多端,将我们引进陷阱。南八也是反应迅捷,就在地板碎裂之际,一把抱住了梁坛主。我们三人就这样坠入一冰窟,里面乌漆墨黑,奇寒无比。南八拷问出口,梁坛主却说:‘这是北魏那骄奢淫逸胡太后的冰窖,大门早毁于战火!这里的每一块冰,比我们三人年纪加起来都大!有它们作伴,还管甚么宏图霸业!’说罢他竟自戕而死。”

    “我一时手足无措,差点也绝望自刎。南八拦下我,劝解我,说他有办法。我们遂一齐挖墙,饿了就吃一口梁坛主的肉,渴了就含一块两百年的冰,困了累了就肌肤相贴取暖而卧。如此挣扎了一个月,方逃出生天。“

    那试图忘却的记忆一幕幕袭来后,武霜儿双眼呆滞无神,脸色比月光还白,竟无一丝血色。拓跋寒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微一用劲,那层薄纱便似一只只白蝴蝶,纷飞而去。武霜儿这次没有尖叫,她平静问道:“这就是我要为你做的事么?”

    拓跋寒猊哈哈大笑道:“我说过,我对肉体早已没有了色欲。”“那你要吃了我?”武霜儿的声音里已没了惧意。拓跋寒猊温柔地抚摸着武霜儿白皙滑嫩的脖颈,而后缓缓褪下自己披的轻纱,慢慢坐在了武霜儿身后。

    武霜儿一边享受着指尖滑过的温存,想象着那是南霁云的爱抚,一边静候着那带来生命终焉的一咬。

    拓跋寒猊的手滑到武霜儿的背脊便不动了,武霜儿突然感到一股内力喷涌而入,很快她白牡丹似的皮肤竟变为红色,还隐隐有一股血腥味。拓跋寒猊又在武霜儿耳畔低喃道:“我这套内功的口诀你可记好了。王非王,侯非侯,千万乘,上北邙……”

    随着拓跋寒猊收功,武霜儿的穴道也解了开来。她蓦地跃出两丈远,落在那佛陀像怀中,待她再次坐下时,已披上了自己原来的宝蓝衫,神色端庄竟似菩萨。

    拓跋寒猊仰望着武霜儿,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传了你血饮神功的内力,我为你做的事就算已经做了,现在轮到你为我做事了。”武霜儿啐道:“拓跋老贼,尔今日辱我,我恨不能生食尔肉!还想让我为你做事,真是痴心妄想!”

    拓跋寒猊也不恼怒,眼中尽是怜爱,笑道:“好妹子,只要你肯为我做了此事,我就帮你救南八。”武霜儿本想骂一句:“谁是你的好妹子,你妹子已经被你吃了!”话到嘴边,却听“救南八”云云,她也顾不上骂人,当即跳下佛像,跃至拓跋寒猊身边,急切道:“南八怎么了?”

    拓跋寒猊仿佛真的把武霜儿当成了自家妹子,一边帮她整理衣衫,一边说道:“凡食人肉者,皆有朊疾。你也不用想着去翻医书,这个名字是我起的,元狸奴的元字,再加上一个肉字旁,不就是朊字么。得了朊疾,不发病还好,一旦发病,轻则癫痫,重则丧命,唯有我自创的这套血饮神功能够克制。待你为我了结此事,我便传你神功,你们夫妻双修,岂不妙哉。”

    武霜儿终于垂首同意,说道:“要我做甚么事?”拓跋寒猊帮武霜儿穿好衣服,又开始为她梳头,同时轻声说道:“你去杀了张干,作我的新门徒。”武霜儿身子微颤,显然难以置信。拓跋寒猊续道:“我当年见张干可怜,才收他为徒,传以霸天掌。但熟料他所琢非玉,我曾告诫他,我们不是饕餮,我们吃人并非为吃而吃,而是为了天下大同而吃。官僚豪强视百姓为牛羊,我们就要视官僚豪强为牛羊。但是张干无法理解我的道义,始终以弱者为食。要不是念在他一片孝心,我早就清理门户了。”

    拓跋寒猊最后给武霜儿绑了一个双马尾,他望着似元家妹子般落落大方的武霜儿,欣慰道:“现在有你作门徒,他当然该死了。”武霜儿道:“偌大长安城,我上哪才能找到张干。”拓跋寒猊笑道:“知徒莫如师,他午时要犯朊疾,必在平康坊南曲的冰窖里。”

    约莫半个时辰前,南霁云还恭候在杨府门口,等待早朝的决议。不一会儿,杨国忠的马车疾驰而来,驭手一勒缰绳,马车便稳稳停在南霁云身前,仿佛马儿都没有奔跑过一般。南霁云赶忙迎上前去,忽听马车门传出嘎拉拉门框挪动的声音。南八好是疑惑,这马车门分明是转门,怎么会发出滑门的声音。

    这疑云一起,南霁云便猛然惊醒,原来自己还睡在五方香床之上。整夜的奔波令他疲惫欲死,杨国忠让他暂居上房,又安排几名婢女服饰他。南八支开婢女,在袅袅熏香中,沾枕即睡。但他思虑甚多,睡得并不安稳,故有此梦。

    南霁云双眼依旧肿胀,显然只休息一个时辰对于操劳整夜的人来说并不足够,但他还是努力睁大眼睛,望向门口。房门果真被打开了,一个清癯的身影挡住了晨光。南霁云使劲眨了眨眼睛,适应了光线,这才看清楚来人便是杨府总管薛定恶。

    南霁云支起身子,尚未行礼,刚唤了一句:“薛总管。”薛定恶蓦地身影一晃,飘然而入说道:“南八兄不必多礼。”他的右手已搭在南霁云肩上,南霁云才起身一半,忽觉一股柔劲缠身,便又跌回床上。

    南霁云不以为忤,急切问道:“薛总管,圣人可有决断?”薛定恶道:“圣人说,再议。”

    “再议?”南霁云愕然重复道。他想不明白,一个能一日杀三子的果决帝王,竟然还会再议。他没做过大官,自然不懂天子威仪,讲求的是恩威莫测。若是有人告发,即便杀人,这种暴君是坐不久龙椅的。当今天子与武后斗过,与韦后斗过,还与太平公主斗过,哪一个不是人精。而这位太平天子一做就是数十年,可谓是人精中的人精,当然分得清谁真会反,谁给他个胆子也不敢反。盖因造反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当年杀三皇子,三皇子或许未必想反,但是各位王爷的属官可都等着做从龙之臣呢。至于王鉷,他有甚么资格造反?

    薛定恶看出了南霁云的疑惑,他是个聪明人,当然懂得官场的道理。但他没有为南八解惑,而是打哈哈道:“再议,就是再议论议论,再商量商量,再权衡权衡,再考虑考虑,再看看,再想想,再等等。”

    南霁云一拍床板,打断薛定恶的废话,不耐烦道:“到底还要等甚么!等到官家身死,天下大乱么!”薛定恶没有露出哪怕一丝丝不悦,仍旧和颜悦色道:“南评事慎言,这话让来人听到就不好了。”

    南霁云一惊,方才自己这番话若是放到武后之时,足以脑袋搬家,他遂赶忙拱手道:“多谢薛总管提醒!”薛定恶摆摆手道:“不止为足下计,薛某也是为了杨公好,毕竟宪部的人也快到了。”

    南霁云猛地起身,边正衣冠边道:“莫非要三司会审,薛总管何不早说,我当速速陈言!”薛定恶这才面露难色道:“其实薛某是想劝南八兄速走的,方才不知如何开口。”

    南霁云正色道:“不知如何开口,那就不必开口。霁云行得正,坐得直,缘何要走!”薛定恶直盯着南霁云,终于说道:“因为武娘子有难。”南霁云大为错愕,固然焦急,但还是不太相信——毕竟谁敢动天子挚爱之人的侄女。

    薛定恶逐渐展露关切之色,说道:“府上小童方才有报,亲眼看见京兆府的人截住武娘子,挟往金城坊。”南霁云这才叫道“糟了!”邢縡居便在金城坊,若说京兆府有谁能拿住武霜儿,也必是这位邢五兄了。

    想来是邢五兄听说了自己告密,才捉拿霜姊报复,看来不得不赶去与五兄对质了。南霁云如是思量,遂拜道:“劳烦薛总管向三司使具言,在下赶去救人,事了必当自缚于宪部。”薛定恶慨慷道:“南八真壮士!薛某定当把话带到,足下勿复忧也!”南霁云拱手拜别,就要往外走。薛定恶马上招来一个仆童,引南八走了后门。

    薛定恶则径直行往前门,宪部员外郎早已带着几名万年县不良人静候在朱门外。员外郎见到薛定恶,赶忙趋步上前,长揖道:“薛公,我等奉命来提南霁云送小三司会审。”他嘴上虽然恭敬,心里却道:“唉,我乃六品命官,却要向杨相公的布衣总管行礼,这传出去老脸往哪搁!”

    薛定恶忽地向侧一晃,错开员外郎这一拜,在旁人看来,员外郎只是对杨府门匾行了一礼,而非对薛定恶作揖。薛定恶紧接着袍袖一扬,手未沾到便将员外郎扶起,好似员外郎是自己起身一般。

    如此杨国忠与员外郎的面子都顾全了,这位员外郎不禁对薛定恶刮目相看。薛定恶突然神色惶然,拱手说道:“薛某无能,那南八畏惧会审,竟趁着家丁朝食换班,刚刚从后门跑了。某自当向杨相公请罪,不求苟活于世!但牵连员外郎,尤自惴惴,不知何日能报!”

    员外郎不疑有他,对众不良人道:“哎呀呀,犯人脱逃,速告南衙禁军!”案情未明,员外郎怕京兆府果真与谋,是以先报禁军,不报京兆府。几名不良人不知内情,颇为踟躇。他们也不想想,为什么宣义坊属长安县,上面却要派他们万年县的不良人来呢?还不是因为京兆府在长安县,小三司使怕长安县不良人也不干净罢了。

    这时,一名瘦小的不良人站出来,慷慨请命道:“小子侯彝,善大舆图术,愿先追踪逃犯!”员外郎忙挥手叫道:“速去!速去!”其他不良人见与南霁云奔波了半个晚上的侯彝都听命先行,也都纷纷动起来,有的跟着侯彝,有的去叫南衙禁军了。

    南霁云出了宣义坊,一路疾跑,早已引人注目。还有一队南衙禁军见他狂奔可疑,横槊想要拦住他盘问。南霁云将手插入怀中,喊道:“有御赐金牌,谁人敢拦!”

    那队兵士也听说了昨晚有人手持金牌,大闯诸坊,信以为真,皆竖起枪戟。哪知待南霁云奔至眼前,他也没有掏出金牌。兵士们发觉上当,再欲阻拦,却哪还来得及。南霁云双掌齐推,打翻两名禁军后,便闯了过去。

    南衙军士岂能罢休,队长发出响箭示警,其余人则拔刀跟上。路人但听“嗖”得一声,眼见生乱,都吓得避至路边。见再无障碍,队长更是翻身上马,直冲向前。

    南霁云脚力虽胜常人,但哪里比得过马匹,眼见就要被队长追上。他们此时正在景曜门街上,不在坊内,四望之下,都是坊墙,避无可避。

    见南霁云无处可躲,队长哈哈大笑,抡起刀背就砸向南八。南八闻马蹄将近,大叫道:“老兵匹夫!洒家都说了有御赐金牌,尔还敢追!是不是非要甩在你脸上才看得见!”说着他突然回身,向着队长一扬手。

    那队长见状,忙不迭勒马,又扭转唐刀,以刀背护面。半晌未见碰击之声,这时步卒已追上队长,嚷道:“贼獠逃入西市了!”

    队长赶紧垂下唐刀,放眼望去,左前方正是西市。东西市巳时方开市,此刻坊门尚无太多市署能吏,竟让南霁云轻易闯了过去。

    “滑贼!”队长怒骂一声,也拍马冲入西市,却哪里还能看见南霁云。正为难间,三个万年县不良人也拿着指北针跟入西市,为首的正是那瘦猴儿。侯彝边跑边招呼那队长:“请军爷跟上!”那队长虽然有所迟疑,还是指挥兵士跟了上去。

    南霁云在贾肆铺行间穿行,他本打算奔至西市西北角的放生池。这放生池又名海池,连通永安渠,可直抵金城坊外。

    岂料南霁云刚钻出白米行,就有三名禁军候在路边,见他出现,张弓便射。南八连忙缩回店中,刚将铺门合上,但听铛铛铛三声,那三只羽箭已钉入门中。

    南霁云右手抄起门闩,左手抓了一把大米,本想趁兵士冲入时击晕他们。可是那三名士兵并未跟入,而是呼声连连,叫人包围过来。

    南八当即舍了大门,从侧窗跳出,又接着推开靓米行窗户,翻了进去。屋内早有两名刀牌手等着了,幸而南霁云已有防备。甫一发现,他就扬手将大米迎面打向一名士兵,同时飞扑另一名刀牌手。

    那刀牌手匆忙举刀,却哪有南霁云快,被门闩结结实实砸中兜鍪,登时眼冒金星,站立不稳。南八舍了已经砸烂的门闩,双手趁势一拽,就将盾牌夺了过来。另一名刀牌手劈头盖脸吃了一顿米粒,刚能睁开眼,又被南霁云一脚侧踹,蹬出半丈远,撞晕在墙边。

    南八也不纠缠,夺路后就肩扛盾牌,撞开靓米铺的大门。门口果然又候着两名弓手,叮叮两箭,都被盾牌弹开。南霁云听到声响,知道弓手已经放箭,便将盾牌奋力掷出。只听咣当一声,一名弓手刚搭上箭,就应声而倒。

    另一名士兵无暇拉弓,索性横弓身前,护着自身。南霁云也不理会他,径直跑向路对面的丝绸铺。他余光一瞥,看见西市中央的市署望楼上,有两面小旗指东指西,似有人在指挥。

    只要再冲过一条路,就是放生池了。但丝绸铺外已响起马蹄得得,响箭嗖嗖。南霁云明白已耽搁不起,捧起一卷丝绸就来到店门前。他深吸一口气,踹开店门,同时一手抓着丝绸一端,另一只手将丝绸卷大力掷出。

    这卷丝绸在空中展开,上面绣的蝴蝶仿佛真的一般,直飞向放生池。拦在门外的兵士突然被丝绸遮住了视线,纷纷射箭,将一只只彩蝶都射成了大窟窿。

    南霁云估摸着弩手已射过一轮,这才以丝绸为屏障,奋力向前冲去。弩手正在装填,只有弓手还在射击,箭支稀疏了不少,南八很轻易就冲到了放生池丈远之处。

    突然一阵马嘶,紧接着传来撕帛之声,南霁云身侧的丝绸忽地化为碎片。三员精骑已根据望楼指挥,前来截杀。

    三名骑士未劈到南霁云,又勒转马头,步步紧逼要来踏南霁云。南八虽勇,一双肉掌还是无法与高头大马相拼。他待马冲近,忽然向右一扑,避将开来。

    骑士立马转弯,再度追来。南霁云起身便跑,头也不回。那些弓弩手怕误伤骑士,只好停止放箭。他们仰头瞅了瞅望楼,那两面小旗已指挥他们前往波斯商邸。

    果然,南霁云故技重施,待马奔进再度侧扑,利用骑士调头的机会,已奔到墙边。骑士自以为将凶犯逼入死路,扬刀劈来,南八却已屈身从狗洞滑入波斯商邸。

    南八迅速爬上院中的大槐树,跳上波斯商邸屋顶。候在院门口的弓弩手见状,纷纷射箭。南八冲过屋檐,纵身一跃,又上了隔壁的常平仓屋顶。弓弩手们不敢对常平仓放箭,只得弃了波斯商邸,来围常平仓。南霁云也不入常平仓,在弓弩手赶到前,一跃跳入大路。但那几名骑士也遵照望楼指挥,封住了前往放生池的出口。南霁云这才意识到,望楼上的人精通大舆图术,不先将其除掉,必将困死于西市。

    南霁云索性又向南跑,翻入了秤行。他顺手拿了两杆秤,替代判官笔用。正要冲出秤行,禁军已经围来,两名刀牌手更是直接冲了进来。

    南霁云将秤砣一甩,刀牌手赶忙举盾。咚咚两声过后,刀牌手放下盾牌,却不见了南霁云的影子。原来南八已从梯子爬上屋顶,又跳到了隔壁席帽行的屋顶。

    这当然逃不过望楼的法眼,小旗一挥,兵士们又围了过来。南霁云干脆在屋顶间穿梭,虽然将禁军们调得晕头转向,他自己也是疲于奔命。

    就这样猫追老鼠跑了一刻,南霁云又跑回了丝绸铺。这次他腋下夹了三卷丝绸,又闯回靓米行。包围的官兵都紧盯着屋顶,突然正门大开,三卷丝绸同时展开。一卷丝绸绑着一把唐刀,向左飞去,一卷丝绸系着一面铜盾,向右飞去,一卷丝绸拴着一具兜鍪,向望楼飞去。

    虽然箭雨顷刻而至,但南霁云不能等,他必须在丝绸遮住众人视线的片刻,冲进望楼。他两手各扛起一张木桌,大吼一声,就冲出了靓米行。

    很快,丝绸或断,或碎,或被箭矢钉在地上,但已没了盗犯的踪影,空阔的大路上,只有两张扎满箭矢的桌子。兵士们抬头望去,只见两面小旗如常指挥,教他们赶往药行。禁军不疑有他,又迅速围了过去。

    这时有几个西市署的官员跑了过来,对领头的骑士抱怨道:“我说校尉啊,马上巳时了!尔等这样搞,我们今天还开不开市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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