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烈日当头,武霜儿用粗布袖子擦了擦前额,忽然就想到了这两句诗。继而她的右手食指却不受控制地颤了起来。
自从前年洛阳一案后,武霜儿的食指就偶在正午微颤,南霁云则是左肩微耸。她起初还以为是练功遇到了瓶颈,出现了罩门。今日她才明白,这是朊毒之症。
一想到朊毒,那人血之腥,人肉之臭,就仿佛蔓延开来,令武霜儿反胃。
武霜儿赶忙用手捂住嘴,呕出声来。一旁路过的倜傥公子满脸嫌弃,倒是公子拥搂的美姬过来关切问道:“妹妹可好?”张干藏身平康坊冰窖,武霜儿为了便于监视,故而偷换了一件婢女衣裳。如果那个公子知道面前这位双马尾辫的素装女娃竟是名满京城的美人儿,不知要有多后悔。
武霜儿低下头,做了一个万福,谢过美姬的同时,也示意她不必在意自己。美姬虽然看不清武霜儿的脸庞,但她还是觉得面生。不过她可无暇起疑,那风流公子又在一旁吟道:“翠蛾红脸不胜情,管绝弦馀发一声。银烛摇摇尘暗下,却愁红粉泪痕生。”
那美姬只得嘤咛一声:“讨厌,司空公子莫性急。”便又投怀送抱,跟着风流公子走了。
武霜儿被这么一搅,生怕惊动了张干,怏怏跑去冰窖门口窥探。可恼!里面火光已熄,人影已无!
武霜儿努力回想一刻前探看的情景:冰窖并不大,但墙壁却是用五尺见方的大块花岗岩砌成,极为厚实,不仅能隔绝外部热气,还能隔断内外声音,使内力薄弱者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冰窖内一盏孤灯忽明忽暗,映照出周遭的大冰块方方正正,晶莹剔透,宛如梦幻。在冰块中坐着一个赤裸上身满是筋肉的汉子,汉子身侧零零散散放着十个臂环。再看汉子双臂,竟然肿胀如粗木,那些臂环已很难套上去了。以武霜儿自身的内力,在如此昏暗的情景下,决计看不了这么清楚。但她被拓跋寒猊注入功力后,耳聪目明,竟然连张干双臂上“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两列字都瞧得清清楚楚——当然,由于双臂肿胀,这十二个大字早已变形。
武霜儿方才没有动手,本是想等张干朊疾进一步发作,若是他手臂能胀到动不了,便能一击擒之。毕竟先前交手,武霜儿发觉张干武功还是颇为不俗,极难拿下。
虽然冰窖只有这一个门,但看不见人毕竟不踏实。武霜儿在心里又将那司空公子咒骂一遍,便急匆匆跑至不远处的大槐树前,纵身一跃从树上取下藏好的双剑。她紧握着双剑,用力推开了冰窖大门,霎时间一股白惨惨的寒气便迎面扑来。
武霜儿汗毛乍起,她的心里也咯噔一下。内力激增,五感自然也灵敏不少。她心中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已知晓,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乍遇寒风,而是遇袭了。
果然,霜气之后紧跟着一对铁掌,红若烙铁。武霜儿躲避不及,正中心脉,唔得一声便似马球般跌撞墙角。
张干当然不愿被人发现,顺势关上大门,点着油灯。他又喝了一声,轻易推过来两块大冰块堵住门口。张干将红肿的双手放在冰块上,望着墙角狰狞道:“你这个贱婢莫怪别人,就怪自己命不好。这还没到炎夏,你主人非要取冰。时也命也,认了罢。放心,俺会把你吃得干干净净,你主人只道你是和汉子私奔了。”
可是张干的桀桀怪笑没发几声,便戛然而止。他诧异地看到墙角的婢女扶墙站起身,又缓缓拾起一对短剑,忍痛摆开架势。须知他方才两掌刚猛无俦,去打未习武之人,好比牛刀杀鸡,别说击中心脉,就是击中肩头,也足以教其粉身碎骨,当场毙命。但这婢子非但未死,竟还能起身,焉能不惊。
张干又一瞥短剑,心道:“看来不是婢子,是个练家子。但就算是练家子,心脉中掌,如何犹自不倒?”他哪里知晓,武霜儿虽然没反应过来,但血饮神功的内力早已自行运转,护住心脉,保庇主人。
不过这两掌也并非全然无效,毕竟这股内力是强行灌输,终非朝夕修炼得来。重击之下,武霜儿再难凝聚这股内力。她感觉拓跋寒猊的功力缓缓消散,自知拖延不得,当即舞起双剑,刺向张干。
张干狞笑道:“想杀俺的人能排满朱雀大街,尔算老几!”他说着双掌齐推,将正抱着的大冰块猛推向武霜儿。冰块甚大,足与武霜儿齐胸高,其速又甚快,呲溜一声便滑至眼前。
只见武霜儿足尖轻点,宛如神女飞天,轻跃于冰块之上。冰面甚滑,武霜儿却稳稳当当,再跃而起,双剑如密雨般凌空连刺张干。
张干瞧着短剑眼熟,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俺没吃成的美足女娃,你现在自投虎口,莫怪俺不客气啦!”
张干力气极大,竟将一整块坚冰举过头顶,迎向武霜儿。只听一阵叮叮之声,冰渣乱溅,武霜儿的短剑只能在冰面戳出无数小洞,却始终无法击碎坚冰。
这声音让张干想起了小时候看人做法事的铃铛声。他忽而叫道:“九天玄女,送你上天!”说罢就将冰块抛起。
眼见冰块撞上天花板,短剑凿击之声骤然而止,张干哈哈大笑,以为能撞晕武霜儿。
随着“轰隆”一声,坚冰主体未崩,犹碎出无数冰渣,一同落下。张干侧步滑开,游目四顾,找寻掉下来的武霜儿。
不成想武霜儿却如魔女下凡,附在坚冰另一侧避开张干视线,突然从冰底杀出,双剑直削张干首级。她披头散发,脸上笼罩着一层血红色,形容可怖,就连无恶不作的张干见了都不免心中生怕。
张干避让不及,只得左臂横架,护住门面,同时右拳直出,用尽全力猛击武霜儿小腹。没了臂环防护,武霜儿双剑便分别扎入了张干左大臂与左小臂,他的这条胳膊显然废了。
武霜儿也中了张干重拳,但见她身上红光乍泄,一闪而灭。拓跋寒猊的功力倾泻而出,将张干震退数步。武霜儿虽摔至墙边,除了小腹处的衣衫碎裂外,竟无半点受损。
张干直直盯着武霜儿雪白珠圆的肚脐,不仅没有食欲,反而心生恐惧道:“你这个贱婢原来是师妹?师父好偏心!”
虽然张干身受重伤,武霜儿处境也不妙。拓跋寒猊的功力在两次护体时业已耗尽,她的双剑还插在张干臂上。赤手空拳的她只得先用言语拖住张干,再想破敌之法,遂道:“师父要我责问你,为何不尊师命,专食弱者!”
张干咬紧牙关将左臂上的两把短剑拔出,掷于地上。但这种剧痛岂是常人能够忍受的,张干还是发出了狼嚎般的哀鸣。
武霜儿道:“强无恒强,弱无恒弱。汝恃强凌弱,可曾想过也有遭人分食的一天!”
张干将伤臂放到冰块上,以求凝血,大冰块瞬间就被染红了。他忍痛骂道:“吃人就是吃人!你们还吃出道理了不成!那俺自然也有俺的道理!”
武霜儿小心翼翼地绕着张干走,边搭话边寻找一击制敌的机会。她问道:“你又有何道理?”
张干冷哼道:“俺吃的不是弱者,而是贱者!贱者活该死!”他蹲下身继续夸夸其谈:“长安城害怕俺,俺见过它的真面孔。娼妓不知廉耻,商人投机耍滑,乞丐偷鸡摸狗,入夜后到处都是奸情与罪孽。”
武霜儿不忿道:“只因是贱籍就活该落个牲畜的下场吗?汝师食人还可以骗自己说是为了天下大同,汝完完全全是滥杀无辜!”
张干还是自顾自狂笑道:“街巷只是另一种沟渠,而沟里流的全是血。当沟渠最终毁掉之时,所有的贱人都会淹死。他们会被自己的罪行淹没,大喊救命。”他笑声忽止,残忍道:“而俺会他们耳边轻轻说‘不。’”
武霜儿突然娇叱一声,使出凌厉腿法,如秋风般向张干扫去。并非她发觉了一击制敌的机会,而是瞧见张干的狡辩其实也是在拖延时间。张干右臂的肿胀渐消,竟然在偷偷试着戴上臂环!
张干察觉到武霜儿从背后袭来,连声嚯嚯,竟单臂推动大冰块,隔在身前挡住武霜儿的扫堂腿。武霜儿当即跳起,单腿独立冰块之上,右腿再扫张干头颅。张干不免有些吃惊,自己尚不能稳立冰面,眼前这女娃竟然可以金鸡独立。
蓝绣花鞋踢至眼前,张干怪癖再起,贪婪道:“美人足!俺吃定了!”说着便要去抓武霜儿玉足。奈何他的右臂只套上了两个臂环,摇来晃去,不仅不是铁臂,反而影响出拳。张干就这样慢了一步,被武霜儿先踢中下颚,抓了个空。
武霜儿也是惊惧不已,她虽然以短剑闻名,但这套秋风腿法亦是不俗,还没能挨一脚而不倒者。而张干只是掉了两颗牙,身子还是纹丝不动。
武霜儿顿感右脚隐隐作痛,正在犹豫要不要连踢。张干却吼道:“师父的内力呢!若凭借师父的内力,方才这一脚俺必死!俺们血饮门的规矩,师父只能有一个门徒。若是新收门徒,必须除去旧门徒。但师父什么都没有传你,看来还是最钟意俺啦!哈哈哈!”
武霜儿嘟起红唇,不服气道:“未必!”说着她在冰面的左脚前滑,曲起的右膝猛然撞向张干脸面。
张干狰狞道:“亭亭纤骨,浸酒最香!”同时单手使出擒拿手的功夫,就要抓向武霜儿膝盖弯。
武霜儿忽然吟道:“王非王。”张干大惊失色,赶忙收回手掌,护在面前。
啪得一声,膝盖撞上手掌。张干从指缝间隐约看见红光乍现,随即便踉跄退了三步。他握了握手掌,手还能动弹,但手背撞到的鼻子早已鼻骨碎裂,飚血不已了。
张干站立不稳,又听武霜儿一边吟道:“侯非侯。”一边从他头顶窜过,落在身后。张干忙力沉于腿,扎稳马步。果然武霜儿一招“秋风扫落叶”,扫堂腿又至。
两腿相交,张干顿感疼痛钻心,栽倒于地。困兽犹斗,他这个名震江湖的花臂太岁又岂能坐以待毙。张干正巧倒在他的臂环旁,连忙一口气全部套满右臂。他的手臂还有些肿胀,如此强行套入,好比削足适履,登时满臂鲜血。
武霜儿也刚好拾起一把短剑,悠悠吟道:“千万乘。”红光凝聚剑尖,如千乘万骑奔涌般刺向张干。
但随着红光越盛,武霜儿右手食指颤抖得越厉害,竟至于握不住剑。她只会外放内力,尚不能收发自如,短剑脱手之际,她也喷出一大口鲜血。
张干见状,铁臂马上挥出,扫向武霜儿额头。他不自知得流下了一滴泪,如此美人头,马上就要脑浆迸裂,吃起来味道就要差许多。
张干怜惜的眼神并没有持续太久,马上就转为了恐惧。武霜儿玉山倾倒,匍匐于地,堪堪避过这一拳。她避开的同时,又幽幽吟道:“上北邙。”其声空虚冰冷,简直就是北邙山上的鬼魂在说话。
在这鬼魅的声音中,一小块血红的冰渣从武霜儿手间奔出,直射张干喉结。张干忙用臂环去挡,叮铃一声,冰渣碎成两半。一半被臂环挡住,另一半滑过臂环,弹向张干侧脸。
冰渣打入太阳穴,顿时融化得无影无踪,只留一抹血迹,分不清是张干自己渗出来的,还是刚才武霜儿吐的血。张干只觉头脑发凉,眼皮困顿,缓缓睡去。只是这一睡,就再也醒不来了。
武霜儿面色煞白,比北邙山上的尸骸还要白。现在她不仅食指震颤,右手五指都在发抖。“强催血饮功,朊疾必反噬”,这是拓跋寒猊口诀的最后一句。
方才一场激斗,武霜儿早已满身是汗。现在寒气笼罩,衣衫甚至开始僵硬。她蜷缩着,好想也就此睡去。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恍惚中,武霜儿仿佛看到拓跋寒猊负手而立,哀伤地吟着诗。“加餐饭……加餐饭……”她喃喃自语,挣扎着爬到张干的尸体边,抱起张干鲜血淋漓的胳膊,将嘴凑了上去。
随着鲜血流入腹中,武霜儿脸色由白转红,气力也恢复些许。她贪婪地吸着血,眼睛也不再迷离了,首先看清楚的便是张干狰狞的面目。
武霜儿吓得跌坐一旁,干呕起来。恶心稍缓,她又紧张地爬到一块大冰块边,借着冰面端详起自己来。只见凤眼杏脸,直鼻红唇,虽然很是憔悴,但绝不狰狞,仍是那个美艳动人的女秋官。
武霜儿强压食欲,拾起短剑割下张干头颅。她又摇摇晃晃走到冰窖门口,费力打开大门。
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和风吹得她浑身发抖。武霜儿再也走不动路,倚在门边待人经过。
正巧有一个扫地的杂役走入院子,见武霜儿满身满脸都是血,一手提剑,一手拎着颗人头。杂役吓得尖叫一声,拔腿就要跑。
武霜儿强运真气,将短剑掷出,插于杂役脚边。杂役吓得瘫倒在地,跪在地上哭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小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武霜儿招了招手,杂役赶忙膝行到她面前。虽然腥气逼人,但杂役不敢有丝毫躲避,继续哀求。
武霜儿从怀中取出御赐金牌,与张干头颅一并递给杂役。杂役哪敢接,武霜儿狰狞道:“拿着!”杂役这才用发抖的双手接过两物。
武霜儿又道:“我接下来的话你要记好,否则取汝狗命!”杂役磕头道:“小的岂敢违命,但凭女侠吩咐。”
武霜儿道:“尔速去宪部衙门,将此二物送上,并传句话。张干乃乱党,现已伏诛,南评事无辜,请三司使释之。”她又叫杂役重复了两遍,确认杂役记住了,这才放他离开。
那杂役连滚带爬逃出院子,本想将张干脑袋丢掉,把金牌熔化成金粒贪了。他识得一些字,一看金牌上篆了一个隶书的“御”字,吓得不轻。“哎呀,俺倒了八辈子血霉,怎生摊上了宫里的事,这搞不好要诛九族的哇!”杂役哀叹后,连忙找块布包起张干头颅,匆匆奔往宪部衙门。
杂役行至宪部衙门,扑通跪在门口,哭喊道:“小的奉命带话与郎君!”衙门口的老吏驱赶道:“去去去!这里是刑名衙门,尔若有冤,当先报县衙!”
杂役双手高托御赐金牌,恭敬道:“小人不冤,是……是……是宫里的女侠冤。”老吏初听荒唐,但涉及宫里,不敢怠慢,跑到杂役面前一瞧,还真是御赐金牌。老吏急忙接过金牌,一连问道:“谁让你传话的?传甚么话?还上呈何物?”
杂役赶忙呈上张干的头颅,将武霜儿教的话说了。老吏一再追问是谁传话,杂役实在不知,只说是宫里的女侠。
老吏知道问不出来,也不敢再耽搁了,急忙一手托着脑袋,一手攥着金牌,跑向侧堂。堂内端坐着三人,正在一众婢女的服侍中饮茶。这三人正是宪部员外郎、门下给事中与侍御史。
宪部员外郎见老吏慌慌张张,问道:“老冯急甚?这犯人脱逃,咱们三司使再急也无用。你先退下罢。”
老吏并未退走,而是毕恭毕敬站在门口,来回扫视那些侍女。员外郎会意过来,拍拍手道:“你们退下罢。”那些侍女齐齐做个万福,依次退走了。
老吏这才进入侧堂,将裹着张干头颅的布包和御赐金牌呈上,说道:“门外有人送来这些,说是宫里的人让他传话。”而后老吏又将武霜儿的话讲了出来。
宪部员外郎闻言道:“知道了。老冯你先把那人带到门房候着,待我们三司使商议商议。”老吏退下后,员外郎打开布包,果然有一颗人头。三司使又将御赐金牌传看一番,员外郎道:“此事涉及宫里,某不敢独断,某提议先禀告张尚书。”
余下两官皆无异议,员外郎忙捧着金牌去见宪部尚书张均。张均一见金牌,忙问道:“送信者何在?”员外郎答道:“已安排在门房候着。”张均道:“快命人捉去诏狱。”员外郎一愣,张均又道:“此事另有旨意,你不必再管。”员外郎“诺”了一声,恭敬退出,生怕惹上宫里的事。
原来方才大太监李辅国已来传过口谕。圣上听闻有人公开争抢御赐金牌,龙颜大怒,要求没收武霜儿的金牌,倘若武霜儿已经遗失,所持者皆杀之。
武霜儿自然不知道这些,她已发起高烧,难以支撑,晕倒在冰窖门口。
在她的迷梦中,她已像蛇一样褪去了光滑的皮肤,裸露出鲜红的血肉。月光之下,她正猥琐地蹲在北邙山上的一座巨型墓碑上,大快朵颐地咀嚼着腐肉。
她食毕臭肉,从十丈高的墓碑上一跃而下,如野兽般手足并用地奔至溪水边饮水。她掬起一捧水,忽然从倒影中看到了自己无面无皮、獠牙外露的夜叉模样,不禁心头一震。“如此形容,怎见南八。做不成人,不如去死!”她狂啸者扑入水中。
奈何溪流很浅,淹不死人。冰水刺痛着她没有皮肤保护的血肉,她不禁蜷紧身体,尝试将口鼻埋入水中。
但是她的脸甫一接触到溪流,原本潺潺的流水就化作了氤氲的烟雾。脸埋得越深,烟雾就越浓。她绝望地哭喊道:“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天命何意耶?”
“听奴家的,或可助你恢复人形。”这时一个温存柔美的女声响起。依稀辨认,这是念奴的声音,她慌得向烟雾深处急奔。
她一边逃一边叫道:“这不是我,这不是我。南八让与你,南八让与你。”但无论她如何突围,都逃不出氤氲迷雾。那个柔美的声音怎么也甩不掉,始终在她身畔响起:“好妹妹,莫慌。奴家不是来与你抢男人的。”
她这才不再逃跑,颤声问道:“我当何如?”她方才说完,皮肤竟缓慢长出,笼盖全身,宛如新绽放的莲花。她觉得她又是武霜儿了。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那温存女声幽幽吟毕,然后又说道:“当年武惠妃新薨,官家空虚寂寞,遂与我交好。我们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好不快活。官家本许诺立我为贵妃,然而转头就册立了杨玉环。我要你在今日的双剑宴中,行刺杨贵妃!”
武霜儿不解道:“杀杨妃当真能助我恢复?”那女声道:“此女狐媚,乃狐妖所化,你斩妖除魔,上天嘉许,必能恢复。”见武霜儿还有所犹豫,女声续道:“莫非你再不与南八相见耶?”
武霜儿这才点头道:“吾知矣。双剑宴杀杨玉环。”忽然她又听到了一个俊朗的声音:“只怕我也遭不住念奴的曼陀罗香啊。”那温存柔美的女声赶忙“嘘”了一声,继而凝烟更盛,铺天盖地,武霜儿渐渐沉沉睡去。
见武霜儿在自己的留影小筑睡熟,念奴这才长吁一口气,搂住一旁的翩翩浊世贵公子,嫣然笑道:“龙四先生甚么香没见过,哪能被奴家迷倒呢?”贵公子抽出胳膊,不悦道:“我此刻只是卫旷,不是龙四。这种秘密岂能在人前道!”
念奴更加贴上卫旷,撒娇道:“那你就杀我灭口罢!”卫旷这才搂住念奴的玉肩笑道:“六姐粉颈酥胸,桃腮杏脸,卫某岂忍杀之?”念奴正要投怀送抱,卫旷忽又指着床上的武霜儿问道:“咱们这番话,她听不见罢?”
念奴嫣然道:“放心罢。她现在处于梦中之梦,醒来之后也只记得要杀杨贵妃。”卫旷佯装醋意道:“我好一盘大棋,原来是为了帮你除掉情敌。”念奴也佯嗔道:“你现在知道答应一个女人的事,却没有做到,会有何下场了罢。”
卫旷道:“放心,今日事成,我开府仪同三司,你就是一品诰命夫人。只是你要杀情敌,我也要杀情敌,你可不要为南八求情哦。”
“他不过是我玩剩下的男人中的一个罢了,我又岂会在乎。他自作聪明追查钱知微与张干,差点坏了太子大事,虽千刀万剐不为过。”念奴嘴上尽是不屑之词,但眉间却藏不住关怀神色。
这自然逃不过卫旷的眼睛,不过他却大度道:“南八是奇男子真好汉,你关心他很正常。”念奴这才敢问道:“那他身在何处?”
“宾主百拜,去水大凶,弓长不及,夫子授首。除了弓长不及一句,南八都猜对了。所谓弓长不及,就是双剑宴开始后,邢縡乱于西城,番僧焚于东市,金吾卫都调去这两处,反而不及保护老皇帝了。”卫旷感慨道:“但南八毕竟还是造成了不小麻烦,他把邢縡之事捅上了朝廷,还引东市署发现了大秦黑油。最可恶的是,他杀害了我的燖娘。”
念奴见卫旷咬牙切齿,知道保南八不住,叹气道:“而且他很愚蠢,居然飞蛾扑火,想要去普耀寺抓龙四。所以你除掉他了。”
卫旷却道:“拓跋老怪物不到十招就拿下了他,但我没有让老怪物杀他。”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老怪物也不想杀他。”
“哦?”念奴当然疑惑。她疑惑的不是卫旷手下留情,而是没料到拓跋寒猊居然也会有不想杀人的时候。卫旷一指床上,说道:“那老怪物真将武娘子看作妹妹了,又怎会杀她的心上人。我已命老怪物将南八给邢縡送去,但愿能拖延一会儿罢!”
这时,拓跋寒猊正背负着一个麻袋,在坊间飞跃。他身影迅捷,快如鬼魅,就连最耳聪目明的禁军或不良人,也只是看见黑影一闪而已。拓跋寒猊就这样畅通无阻地从长安城南奔到了城北。
拓跋寒猊一进金城坊,就感觉气氛不对。正当艳阳高照,金城坊又是靠近西市的大坊,此刻却家家户户紧闭,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神情肃穆的男性路人。而且这些行人各自在三丈地看似漫无目的的闲逛,实则大有封锁道路的意思。
拓跋寒猊呵呵一笑,快步从人群中晃过,那些行人根本没有阻拦的机会。待行到邢縡宅外,却人多了起来。有推车卖汤饼的,有叫嚷卖糖葫芦的,好不热闹。拓跋寒猊瞧出这汤饼车底尽是刀剑,撑糖葫芦的木杆原是短枪,知是官军所扮。
官军见拓跋寒猊闯来,便由一辆汤饼车迎上,封住小巷。扮成伙夫的禁军官兵叫道:“客官,来碗汤饼罢!”拓跋寒猊冷哼一声,足尖在车轮上一点,便一跃而起,飞过一丈高的院墙,直入邢縡院内。
有一名黑衣弓手伏在院内墙角,见拓跋寒猊飞入,急忙拉弓。弦如霹雳,声音方过,弓箭已到拓跋寒猊胸前。拓跋寒猊人在半空,换作别人当避无可避。却只见他手指轻轻一弹,一道猩红劲炁迸发而出,将弓箭一折为二。
拓跋寒猊的猩红大氅张开,如一张血盆大口,就向那黑衣弓手罩来。弓手仓促间连射三箭,箭矢一近大氅,就被红炁所折。眼见弓手就要被大氅吞噬,忽有十二枚围棋子劈空打来,在拓跋寒猊与弓手之间形成一个九宫格,将二人隔开。
拓跋寒猊伸手去拨那些棋子,岂料这些棋子另有玄机。九宫格左半边的黑棋子竟隐隐有一股吸力,牵着拓跋寒猊的手。而九宫格右半边的白棋子正相反,隐隐有一股斥力,试图推开拓跋寒猊。
拓跋寒猊人在空中,登时重心不稳。他要强破这棋阵亦无不可,但他之前给武霜儿灌注了太多内力,此时不想再硬拼消耗。拓跋寒猊便在摇摇欲坠之际,抽回左掌,右掌猛拍白棋子,借着斥力退开半丈,稳稳落地。
那些棋子也哗哗啦啦,纷纷落于院中草坪。黑棋子尚且完好,白棋子落地就成了齑粉。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儒生小跑出来,对着拓跋寒猊作揖道:“拓跋前辈驾临,邢某有失远迎,望前辈海涵。”说着他一指那黑衣弓手,又道:“这是我的心腹门客,乃夏侯四的师弟,乞怜前辈饶命。韦瑶!还不快谢前辈不杀之恩!”
那名叫韦瑶的黑衣弓手赶忙磕头道:“多谢拓跋前辈不杀之恩。”拓跋寒猊瞧也不瞧,冷冷说道:“还没有人能朝我射冷箭而不死者。这条命先寄存在你这,倘若你今日能活下来,我再来取之。”韦瑶不敢争辩,只得再度叩首谢过。
拓跋寒猊又对阔脸儒生说道:“早听说你邢縡是大国手,原来功夫也是数一数二。只是你这院外都是鹰犬,已成吃子之势,以你的武功,杀得出去么?”
邢縡道:“布局已成,就要收官。我这路子有没有活路,全看花萼相辉楼与东市的了。”拓跋寒猊道:“东市的火是燃不起来了。”邢縡眼神稍稍黯了一些,说道:“功成不必在我。只要我们撑得够久,让官兵不要回援花萼相辉楼即可。”
拓跋寒猊道:“好,是个好汉。”说着他放下麻袋,又道:“这是龙四让我给你的,看能不能再拖一拖官兵。”不待邢縡再问,拓跋寒猊说罢就跃出院子,不见踪影,只留院外一阵骚动。
邢縡打开麻袋,只见南霁云满身血污,剃了胡须,缚于其中。两兄弟再度见面,好不感慨,昨夜还一起饮酒,今日就分为两派。邢縡一边给南霁云松绑,一边责备道:“南八,五兄跟你说过,莫管太多闲事。若非你查那么多,咱们今日还是兄弟。”
南霁云还想劝劝邢縡,刚开口叫了一声“五兄”,就被邢縡捂住了嘴。邢縡道:“不必劝我,事已至此,岂有退路。韦瑶,取酒来,我要与八弟饮一杯绝义酒。”趁韦瑶取酒的功夫,邢縡搂着南霁云,上下打量道:“能从拓跋寒猊口中活命,闻所未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愿八弟你日后能有所成就。”
痛定思痛,南霁云想起方才与拓跋寒猊一战,犹自心惊不已。
南八格杀柳半夏后,便犹豫是先劝邢縡,还是先抓龙四。他在东市坊门又遇见了韦应物,获知官兵已云集金城坊,如此一来,要见邢縡谈何容易。而且他已然确信,龙四就是大食细作,遂按照侯彝前夜所指,匆匆赶往普耀寺。
普耀寺外有数十名恶丐盘踞,群丐见南霁云靠近,皆持棍驱赶。南八趁最近的两名恶丐不备,劈掌夺下木棍,施展开定氏双枪。
这伙乞丐原本是丐帮京兆分舵的,朝廷打压帮派,丐帮没有靠山,自然首当其冲。群丐或流落他州,或被龙四收编,充作打手。乞丐们结成打狗大阵,虽然疏于排演,但也足堪一战。
群丐乱捣木棒,嚯嚯连声,将南霁云围在垓心。正当面的几个乞丐或唱莲花落,或乱叫“老爷行行好”之类的,还有几个尝试用长棍去扫南八下盘。南八只盯着前面,轻松避开,忽觉肩头一痛,知是着了道了。原来这打狗大阵看似乱糟糟,旨在乱敌心神,再由背后的乞丐施袭。
南霁云明白过来,头也不回,当即双棍往头上一架,格住敲向脑袋的数只木棒。不等身后群丐有所反应,南八又将双棍舞开,直往前冲。他右棍大开大阖,横扫一片,左棍直来直往,专点漏网之鱼。
正面的群丐本来只负责佯攻,没想到对手会猛攻过来,登时被杀得大败。纵有一二好手,但因摸不清南八左右手套路,也阻挡不住。
南霁云杀开群丐,一个箭步窜到废庙门口,运气喊道:“龙四给我滚出来!”众丐慑于南八气魄,竟无一人敢追上台阶。倒是有一蓝衫公子拊掌走出废庙,缓缓笑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要见龙四先生,须先找我卫旷。只不过卫某受邀,要去参加双剑宴,只怕得改日再帮你约龙四先生了。南八请回罢!”
南霁云右棍一指卫旷,恶狠狠道:“只怕卫旷就是龙四,实乃大食细作!不然你的婢女为何频频向阿拉丁传令?又为何龙四收罗恁多恶少恶丐,却由你卫郎带话?”这当然只是南八的猜想,不过这也是他审讯时的一种方法——将一个大罪名扣下来先声夺人,嫌犯为逃避这个罪名,自然就招那些小罪名了。
卫旷却哈哈大笑道:“卫某往西连岐州都没去过,大食那是比西天都远咯。小的们,送客!”群丐听令,七八个胆大的一拥而上,却被南八长棍一扫,滚下台阶。
南八同时猿臂长舒,要去抓卫旷。就在他手指触碰到卫旷衣襟之时,突然废庙中阴风大作,血光乍现,浑如魔王降世。
阴风猛烈,南八站立不稳,险些被吹下台阶。他只得放了卫旷,以双棍杵地,才不至摔倒。群丐哪见过这架势,都一哄而散,逃命去了。待阴风顿止,南霁云才看见拓跋寒猊穿着一件猩红大氅,站在卫旷身边。
拓跋寒猊道:“卫郎可去。”卫旷道:“别吃他,将他送给邢縡,再拖一拖鹰犬们。”拓跋寒猊道:“他可是我妹子的心上人,看在我妹子的份上,也不会吃他。”两人交谈,根本不看南霁云一眼,仿佛他真的是一盘菜而已。
南霁云自知不敌,双棍全作守势,只得眼睁睁看着卫旷闲庭信步地离开。拓跋寒猊不急出手,反而问道:“我血饮门的规矩,只收一个门徒。但谁让我妹子钟意你,你若肯做我的门徒,我保你今日不死,还会传你神功医治你的朊疾。你好好想想罢。”
南八骂道:“甚么妹子!甚么朊疾!我南八大好男儿,岂会拜你这个食人魔王为师!”拓跋寒猊冷言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说罢他双爪齐抓,如饿鬼扑来。
南霁云双棍舞开,只守不攻。右棍是草书写法,棍扫一片,不求击中,但求封路。左棍不使怀素狂草剑法,而使中平枪法。中平枪,枪中王,中间一点最难防,招招照着右棍没拦住的黑影戳去。
若此一来,南霁云虽是双手持棍,但犹如一手持大盾一手持长枪的重步兵,拓跋寒猊一时也无法攻破。但拓跋寒猊也已瞧出,南八颇有技巧,不过短于内力。他遂收了爪功,弹出两道红炁。一道击断了南八的右棍,一道击碎了南八的幞头。
南霁云披头散发,狼狈不已。从不害怕的他,居然有了一股惧意。但他犹不肯退,高呼道:“今日纵死,亦不容人乱长安!”拓跋寒猊赞道:“好汉子。好!我就只用三成内力,再让你一只手,就用招式降服你!”
南霁云将断棍与长棍换手,重新摆开架势。只是断棍无法施展中平枪,只能以行书的行云流水补足草书的大开大阖。拓跋寒猊虽让一手,鬼魅身影却更快,几次突破南八的防守,将其抓伤。
就算双棍完好,也是久守必失,何况一棍已断。南霁云自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想了一个玉石俱焚之策。他右棍故意漏了一个破绽,引拓跋寒猊利爪突入,直抓向自己的脑门。拓跋寒猊此击即将得手,身影站定,不再飘忽。南八就趁此际,左手一扬断棍,将尖头插向拓跋寒猊脖颈。
烈日昭昭,南霁云的左肩忽然微耸,断棍就这样插偏了。拓跋寒猊按住南八脑门,笑道:“不知朊疾之名,亦受朊疾之苦。”南八继而双眼一黑,只见各种鬼怪飘来飘去。待他再有知觉时,便是此刻在邢縡宅中了。
南八回忆方止,韦瑶也捧来了两碗清酒。邢縡接过一碗,敬酒道:“八郎,咱们兄弟一场。当年京漂虽苦,但咱们春夏读书,秋冬习武,何不快哉!然今日囿于局势,咱们不得不干杯绝交。你我对饮,从今往后恩断义绝!”
韦瑶将另一碗酒塞给南霁云,南霁云虎目含泪,迟迟不肯对饮。邢縡不再等他,独自饮下,一摔酒碗道:“把鱼公公和王郎中押上来,咱们跟鹰犬们谈谈,再拖他们一个时辰!”
几个门客推搡着鱼朝恩来到院中,鱼朝恩边挣扎边问门客道:“现在几时?”门客道:“未时啦!”鱼朝恩忽仰天大笑道:“老祖宗来啦,你们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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