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在宣义坊围观武霜儿与薛定恶决斗的那位愁苦中年文士,又在东市酒楼与其他文人骚客饮酒作诗直至未时,才作别诸人,赶往兴庆宫准备入宴。
一名文士望着他的背影,感慨道:“杜甫杜子美没有一官半职,还能受邀参加双剑宴。你我就没这个资格咯。”另一名文士亦道:“杜甫去年上了《大礼赋》,圣人大喜,命待制在集贤院参列选序。咱们比不了的。”又有一名文士说道:“如今李白不在京城,杜甫必是这次应制诗第一。要是能早点读到就好了。”
杜甫赶到兴庆宫前,这里早就人山人海,既有衣着朴素想要凑热闹的百姓,也有绫罗绸缎受邀的显贵。不一会儿,看门的北衙禁军开始维持秩序,将百姓通通驱赶,再请衣着光鲜者排队勘合。
杜甫差点遭到驱赶,幸有一位衣着雍容但神情淡然的官员拦住兵士,为杜甫证明身份。杜甫遂得以排队,他对那官员谢道:“多谢摩诘居士。”那官员笑道:“我王维整日都被呼作王郎中,只有你杜子美还记得我是摩诘居士。真是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两人又寒暄几句,杜甫放眼望去,这双剑宴号称要与民同乐,但排队诸人非富即贵,哪有一个黔首。
待到杜甫获准进入兴庆宫时,已是日头西悬,到了申时。兴庆宫本是当今天子李隆基做藩王时的府邸,圣人登基后多次扩建,成为长安城三大内之一,称为“南内”。
望着巍峨的宫殿,杜甫心中一动,他多么渴望有一天能够踏入这座宫殿,实现“致君尧舜上”的梦想。然而兴庆殿宫墙高耸,朱门紧闭,并不给杜甫窥探的机会,他只得继续往前走。
没行多远,就是一处偌大的池子,池子里的荷叶已经泛绿,在等待它们的花期。同样等待花期的还有池边的牡丹丛,牡丹丛中有一座精美的亭台。杜甫暗想道:“太白有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这想必就是沉香亭了。”
过了沉香亭,映入眼帘的是两座高楼。左边的楼高三层,檐牙高啄,金碧辉煌,是为勤政务本楼。右边的楼高四层,雕梁画栋,绮丽恢弘,是为花萼相辉楼。两楼围出一个大广场,广场两侧早已整整齐齐摆满宴席,坐中尽是绣衣。
杜甫赶到广场,侍者见他是麻衣,便不情不愿地将他安置在了最末尾一座。双剑宴尚未开始,满场公卿、士族、豪商都在互相吹捧,却没有一个人来杜甫席前寒暄。杜甫落寞地望向花萼相辉楼,只见圣人尚未驾到,太子李亨同样落寞地坐在二楼席中。
太子焦急地望着日头,大太监程元振忽小跑过来,奏道:“圣人来啦!”太子赶忙起身,却见老皇帝已在老太监李辅国的搀扶下,快步攀上了二楼。太子正要跪迎,老皇帝摆摆手示意算了。太子赶紧命程元振道:“速宣百官归位!”程元振正要起身,老皇帝说道:“不忙,说好了今日是与人同乐,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老皇帝看了看日头,又看了看太子,说道:“李亨,你可知花萼相辉楼之名是何出处?”太子答道:“出自诗经,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老皇帝道:“是啊,治国先要齐家。须得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他话锋一转,忽道:“朕的好圣孙呢?”
太子忙对程元振道:“速去宣广平郡王!”程元振快要下楼时,老皇帝忽道:“还是叫李倓来罢。”
广平郡王李豫是东宫的长子,仁孝温恭;建宁郡王李倓则是三子,英毅才略。太子对这个安排虽然吃惊,但还是命程元振快去传建宁郡王。
太子扶着老皇帝坐下,自己则坐在下首,父子俩望着广场上乱糟糟的众人,一言不发。倒是有一个眼尖的官员,望见老皇帝已然驾临,赶忙对着花萼相辉楼跪下。其余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纷纷跪下。
众人先是乱糟糟地呼了几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后才统一了调子。异口同声,三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云霄。老皇帝很享受这一幕,待回音消散,才对李辅国挥了挥手。李辅国来到栏杆前,扯着嗓子喊道:“众人平身,归位入席!”众人这才起身,小心翼翼地趋步回到席位。
见老皇帝迟迟不命开宴,有一位锦衣公子徐徐站起,趋步来到花萼相辉楼下,跪拜道:“草民卫旷,斗胆献上神仙索戏,以娱圣上。”老皇帝命李辅国传话道:“朕知尔卫旷,乃京城首富。或云京城有一影子王龙四,由尔带话。不知这戏是卫郎所献,还是龙四所献?”
卫旷磕头道:“乃草民所献,草民回去就与龙四划清界限,永不往来。”李辅国又传话道:“影子不可无凭,若少尔传话,长安恶丐恶少谁能治之?尔每年献银百万,朕知尔心念朝廷。准尔献上把戏。”
卫旷又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趋步退下。不一会儿,两个满脸大胡子的牧民走到花萼相辉楼前,杜甫认得他们是东市戏班子的阿黑麻和马黑麻两兄弟。
只见阿黑麻从怀中掏出一根粗麻绳,扬手向天上一抛。那根麻绳竟兀自伸长,似无穷无尽一般,直向天空钻去。马黑麻在一旁做捧场的手势,待麻绳长到花萼相辉楼四层高处,马黑麻便从怀中取出一直爆竹,也向天空抛去。
听得“砰”得一声,一团与三层楼平齐的烟雾包裹住了麻绳,神仙索也就成了,诸人无不喝彩。阿黑麻拉了拉麻绳,示意结实。马黑麻撸了撸袖子,就要往上爬。两人动作诙谐,令人捧腹。
就在马黑麻要往上爬的时候,席中忽然窜出一位蓝衫少女,娇滴滴地喊道:“且慢!”杜甫认出这正是早些时候与薛定恶激斗的武霜儿。武霜儿向着老皇帝盈盈一拜,笑道:“陛下,霜儿去南天门讨来仙桃孝敬你老!”
老皇帝本来还在为武霜儿看不好御赐金牌而生气,但等他看到武霜儿,武惠妃那绰约身姿仿佛又浮现眼前。不等老皇帝恩准,武霜儿已推开马黑麻,蹭蹭蹭就沿着麻绳爬入了烟雾之中。
就在众人等着武霜儿出来时,那麻绳忽地被抛了下来,烟雾也消散了,却不见了武霜儿的身影。卫旷赶忙跑到两兄弟身边,骂道:“你们这两个贱奴!可把我害惨了!武娘娘去哪了!”阿黑麻与马黑麻当即跪下,叩首道:“俺兄弟二人以性命担保,娘娘绝少不了一根毫毛。但神仙索戏一个时辰只能用一次,酉时俺们才能接武娘子下来。”这时天空中也传来武霜儿的呼喊声:“陛下,我在南天门给你老摘仙桃呢!别担心!”
老皇帝知道武霜儿生性顽皮,以为这是节目效果,听见武霜儿的喊声便放了心。但他还是命李辅国叫几名禁军看好阿黑麻和马黑麻两兄弟,以免武霜儿出什么意外。
就在众人不知道是否该鼓掌的时候,程元振领着一位英武少年匆匆赶来。老皇帝远远望见,十分高兴,吩咐李辅国道:“叫倓儿不必拜了,赶快上楼。”
李倓上楼后也坐在了老皇帝的下首,三代人中间高两边低,好似一个山字。老皇帝望着西斜的太阳,感慨道:“大唐江山,大唐江山。咱们就是这个山字,下面那些人就是这个江字。江水朝着一个方向时,其势无可匹敌,可冲垮突厥,可冲垮高丽。但如若控御不严,这江水也会反过来淹了山。所以开拓时要让江水聚成一势,守成时最好让江水散成乱流。朕让杨国忠斗李林甫,李林甫斗安禄山,安禄山斗哥舒翰,这样江水就会永远绕着山流了。”
太子点头道:“儿臣记住了。”老皇帝道:“行了,开宴罢。李辅国,你去收应制诗。”程元振遂高声宣读太子的雅诰,楼下众人皆长跪静听。
诰文读罢,舞女与乐工都整齐上场。乐工坐定后,有敲磬的,有吹箫的,有弹筝的,繁音急节,乐音铿锵,缓时如涓涓流水,急时如嘈嘈密雨。舞曲讲的是道教神仙故事,三十名舞女虽着仙姑道袍,亦不减国色天香,更显端庄娴雅。后世白居易这样描写霓裳羽衣舞:“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不着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逦迤。”十年后杜甫亦写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霓裳羽衣舞共有三十六段,全舞下来要近半个时辰,然广场上诸人无不聚精会神,目不转睛,无一人觉得无聊瞌睡。待到末尾,舞虽歇,曲未止,反而更为高亢。就在音调最高处,花萼相辉楼的顶层突然金门大开,一个七彩的秋千急速荡下。众人仰望上去,只见秋千在斜阳前一荡一回,宛若彩虹。
众人皆起身鼓掌,发自心底地欢呼雀跃——如此盛舞,不枉此生。待秋千荡回,猛烈的掌声却又戛然而止。大家这时才看清,坐在秋千上的,正是天子的宠妃,杨玉环。杨贵妃穿着一件雪白鹤氅,斜阳照在她的脸上烨烨生辉,真如九天玄女。
老皇帝如痴如醉地看着楼下如癫如狂的人们,没注意到李倓正回头看着自己。李倓惊讶地发现,皇爷爷脸上充满血色,仿佛皱纹都少了。他心中不禁感慨道:“对于楼下之人,极乐之乐是见着了仙女。而对于楼上之人,极乐之乐则是能赋予和收回这一切的权力。”
顶层的侍女缓缓拉回绳索,杨贵妃也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众人顿时觉得天色一下昏暗了,心中怅然若失,只怕人生从此索然无味。
侍女们搀扶杨贵妃进屋后,都在讨论方才的表演,叽叽喳喳个不停。杨贵妃正自更衣,忽听侍女们没了动静,她还以为是老皇帝差人来叫自己,侍女们都不敢出声。
杨贵妃换好衣裳,拉开围帘,却见侍女们躺了一起。她正要尖叫,一把冰冷的短剑忽架在了她的玉颈上。
杨贵妃强自镇定,扭头看去,只见挟持她的人却是武霜儿。她调笑道:“武妹妹,这里就是南天门么?”
武霜儿厉声道:“谁与你说笑!我要为姑母和念奴姊姊报仇!”杨贵妃怔道:“我与惠妃娘娘又有何仇?至于念奴,我只闻艳名,未识其人,更有何仇?”武霜儿恨恨道:“狐媚行事,夺人丈夫!”
谁知杨贵妃突然两眼泛红,近乎垂泪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一日杀三子,你当真以为他是多情之人?”武霜儿哼道:“后宫三千佳丽,圣上独爱一人。汝就是那冯小怜、张丽华!”
杨贵妃苦笑道:“但圣人却不是高玮、陈叔宝!圣人雄才伟略,古今罕有。这种男人是不会爱女人的,他们只爱自己。予取予求,作威作福,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以一人之心,夺千万人之心。此之谓极乐之乐,岂是合欢之乐可比?”
武霜儿哪里能想到这些,她总以为男女若肯朝夕相对,必是男欢女爱。她有些不自信地说道:“你你,你胡说!圣人肯定是爱过姑母的,不然怎么会要立她为后。圣人一定也爱过念奴姊姊,否则又岂会与她一介贱妓相会。”
“当真如此么?”杨贵妃凄婉道:“圣人欲立惠妃娘娘,不过是试探群臣是否顺从罢了。我原本是寿王妃,寿王不就是惠妃娘娘之子么。圣人夺妻之时,可曾有过爱屋及乌之情?至于念奴,不过是圣人尝鲜而已,又何曾给过她名分?”
武霜儿逞强道:“那你为何还要极尽媚态,以争宠爱。”杨贵妃竟滑下一滴眼泪,悄声说道:“人在其位,不得不尔。你以为李林甫就喜欢斗来斗去吗?圣人将他安在了那个位置上,他就必须党同伐异。我也一样罢了。”
杨贵妃也不管武霜儿能否接受,接着自顾自说道:“我也曾似你这般,相信男欢女爱。直到李太白献上《清平调》那天,我召见太白道谢。当时圣人不在,太白发酒狂道,那首诗不是写给我的,而是写给贵妃的。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说着她又指着窗外,忽道:“你瞧,那虬髯客的徒孙生得这般俏美,说不定圣人今夜还要召她入宫哩。”
武霜儿顺着杨贵妃的手指望出去,原来双剑宴的重头戏已经开始。只见唐遗珠和聂锋各立于勤政务本楼顶各一端,聂锋手持乌木重剑——天枢剑,唐遗珠却好似空手一般。
两人半晌不动,似是在相互推让,最终还是唐遗珠先一跃而起,踢向聂锋。聂锋并不对招,只是侧身一避。哪知唐遗珠右手中突然银光乍现,笼罩聂锋侧身处。
聂锋不得不舞起天枢剑,登时一股黑光反向银光推去。武霜儿虽然与他们隔着整个广场,但犹能隐约听见刀剑交鸣之声。初时是银光盛,黑光弱,渐渐地黑光便与银光分庭抗礼,到后来黑光反胜银光,倒过来笼罩住了唐遗珠。
唐遗珠左手中忽然蓝光一现,黑光顿灭,唐遗珠也返身跃回原处。楼下众人看两人剑法高超,浑若仙人,都屏息静气,专心到不敢出声,不敢讨论。老皇帝却对两人的剑术毫不关注,反而在低头把玩玉如意。
李倓还以为是皇爷爷觉得比剑单调,心生不满。他赶忙招呼来程元振,说道:“去,命乐工奏秦王破阵曲。”太子闻言当即呵斥道:“胡闹!”李倓吓得要跪,老皇帝忙命程元振扶住李倓,不可让楼下诸人看到。
老皇帝对太子微微一笑,觉得孺子可教。任尔剑术高决,还不是皇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叫你比武你就得比武,这权力之乐可比观剑之乐有趣多了。但如若奏起太宗皇帝的秦王破阵乐,那岂不是反过来皇家给虬髯客的徒子徒孙表演了么,那可真就是岂有此理了。
聂锋本想着让了三招再行出招,谁知竟被唐遗珠一招逼得反攻。在外人看来或许是他打退了唐遗珠的攻势,但他心高气盛,还是觉得自己丢了颜面。唐遗珠也是暗暗惊奇,想不到聂锋仅凭守招,就逼得自己使出蓝花。两人遂都谨慎起来,不再使凶招险招,如此一来又斗了上百招也分不出胜负。
武霜儿与杨贵妃正看得精彩,忽听楼顶咔的一声,她们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罩着猩红大氅的干瘦男人已到身前。武霜儿一怔,脱口而出道:“师父……”她这个“父”字吐音极轻,马上改口道:“拓跋寒猊!”
拓跋寒猊笑道:“念奴说我的好门徒要献上贵妃血,皇帝肉,是也不是啊?”念奴对武霜儿的洗脑是在梦中灌输给她的意识,而非清醒时的欺诈。这种洗脑会修改人的认知,绝难轻易点醒,故而武霜儿对“献上贵妃血”之言并不诧异。
但出乎拓跋寒猊意料,武霜儿反将架在杨贵妃玉颈上的短剑收回,转身护在伊身前,劝道:“你不能吃她。”拓跋寒猊恶狠狠骂道:“愚钝!糊涂!我只吃富贵之人,天下最富贵者莫过于皇帝,次之即是贵妃。你竟说我不能吃她?”
武霜儿并不惧怕,说道:“她只是一伤心人。”拓跋寒猊见门徒忤逆,心中一酸,尖声道:“世上谁不是伤心人,贵妃肉我吃定了!”说罢纵身跃起,猩红大氅直向杨贵妃罩去。
武霜儿并不避让,撞开杨贵妃,双剑就向猩红大氅里刺去。拓跋寒猊双手在对剑上一弹,便即后跃开来。双剑震颤不已,武霜儿尽力握紧,却还是脱手一把。
拓跋寒猊冷森森地盯着武霜儿,仿佛又看见妹妹。他痛苦地嘶嘶道:“我吃了你,我吃了你。”说着便张牙舞爪冲向武霜儿。
武霜儿本想拾起短剑,但拓跋寒猊身形极快,她刚要弯腰,拓跋寒猊已到跟前。拓跋寒猊双爪疾向武霜儿腰间抓去,所幸武霜儿柳腰纤细,若是精壮男子定然脱不开,武霜儿反倒有一刹那可以反应。
武霜儿当即将短剑贴在腰身,隔住了拓跋寒猊的右手,但是拓跋寒猊的左手也已搭上她的腰间。拓跋寒猊五指正要插入武霜儿腰眼,他一瞥武霜儿秀丽又坚毅的脸庞,妹妹的神色惶然若现。
这一瞥之下,拓跋寒猊的左手竟不自觉地由抓变成了搂。武霜儿立即旋起身来,但见鲜血飞溅,拓跋寒猊握住短剑的右手竟被削断四指。拓跋寒猊剧痛之下回过神来,右手仅存的大拇指一按,就令武霜儿手腕一麻,松了短剑。同时他左手又改回爪,划过武霜儿腰际,要将武霜儿开肠破肚。
武霜儿一转过后,蓝裙已从中间撕断,露出她雪白的腰部。腰上赫然有五道血痕环绕一圈,若非武霜儿肌肤滑腻,拓跋寒猊五指早就插入了她的腹中。
杨贵妃见武霜儿命在旦夕,自知上前撕打也无济于事,无非是枉送性命。她一是为了吸引拓跋寒猊的注意,二是有感于老皇帝命自己演出后却不差人来邀,对自己不管不顾,遂发自肺腑地唱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杨贵妃声音凄婉,拓跋寒猊也不由得望了过去。只见在斜阳的金光中,杨贵妃竟似菩萨一般,无比贵气。武霜儿趁拓跋寒猊一怔之际,堪堪挣脱出其魔掌。拓跋寒猊反应极快,见爪中一空,并不收回手掌,胳膊猛然伸长,手掌便打在了武霜儿后背。拓跋寒猊一掌可毙牛马,但常人出拳都要胳膊先屈再伸,才能用劲。拓跋寒猊这一掌并未屈臂,是以只有三成力道,仅将武霜儿击得咳血,并无性命之忧。
本来楼下诸人都在观望双剑决斗,忽听杨贵妃的歌声从花萼相辉楼顶层传出。诸人又都不再瞧双剑,齐刷刷望向花萼相辉楼。众人如痴如醉,盼着贵妃现身,却始终不见倩影。
老皇帝见诸人兴致都已不在观剑,命带刀侍卫呈给李倓一把良弓,说道:“倓儿,你把虬髯客的徒孙分开。就说他们棋逢对手,不必再比,过来见驾。”李倓领命后,老皇帝又吩咐程元振道:“你去四楼告诉贵妃,休要颠倒主次。”
李倓和程元振一个上楼,一个下楼。李倓来到广场中央,搭上一支响剑,便向唐遗珠和聂锋之间射去。李倓擅长骑射,老皇帝常夸奖他有太宗之风,这一箭可谓又准又快。聂锋与唐遗珠正斗得不相上下,忽听响箭奔来,不得不都撤了招数,跃开三步。
李倓朗声宣道:“虬髯客两脉传人,旗鼓相当,不必强分胜负,速来见驾!”聂锋跪道:“草民领旨。”便从勤政务本楼顶三跃而下。唐遗珠却不领命,对聂锋高呼道:“本姑娘乃为证虬髯正宗而来,没有讨官心思。咱们来日再战!”说着竟朝相反方向跃下楼去,不见了身影。
拓跋寒猊内功精湛,在四楼便听见了老皇帝在二楼的话语。他本想速毙了杨贵妃,再抢下去吃皇帝肉,却遥遥望见聂锋飞下对面楼宇,几个跃步间已近花萼相辉楼。拓跋寒猊自知武功在聂锋之上,但要速胜绝无可能,只得迅捷掳了武霜儿、杨贵妃并一众侍女上了屋顶,先行躲避,以免打草惊蛇。
拓跋寒猊身法之快,送了近十人到屋顶,并重新盖好屋瓦,程元振才爬到四楼。他寻遍四楼,却不见一人,大为惊异。拓跋寒猊匆忙之间,忘了拾起断指,怕程元振发现,便抓住武霜儿的香肩,要她支开程元振,否则就碎了其琵琶骨。
武霜儿只得顺从道:“我请贵妃娘娘上南天门玩耍了,稍后就送她下去。”程元振听出是武霜儿的声音,叫道:“哎呦喂,武娘娘,快收了神通下来罢!”这时又有带刀侍卫上来传话:“程公公,圣人命你下去宣旨。”程元振这才没有翻查,跑下楼去。
程元振将武霜儿所言禀报老皇帝,老皇帝面不改色,将旨意告知程元振,程元振便匆忙下楼宣旨。待程元振走后,老皇帝对一名带刀侍卫说道:“去传李景云护驾。”侍卫道:“高公公调李都尉平乱去了。”老皇帝只是高声重复了“去传”两个字,侍卫吓得连滚带爬跑下楼去。
程元振来到聂锋身前,宣道:“封聂锋为五品游击将军,统京漂盟众,镇范阳。”聂锋三跪九叩谢旨,程元振扶起聂锋,意味深长地小声说道:“聂将军,你虽归属安节帅,但你要谨记,你这官是圣人封的,不是安节帅封的哦。”聂锋再拜道:“下官谨记。”
这时角声大起,一百骑押着囚车行向广场,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苍老的高力士、趾高气扬的杨国忠与垂头丧气的王鉷。李倓望见,上楼跪道:“恭喜皇爷爷,邢縡之乱已平。”老皇帝略有困意道:“叫他们快些献俘。”李倓正要下楼,老皇帝又道:“李倓你坐着,让程元振去。程元振,你再催下李辅国,怎么应制诗还没收上来。然后叫李林甫看好卫旷,让他赶紧弄神仙索接贵妃下来。”
程元振匆忙下楼,命乐工奏起秦王破阵乐。而后他跑去迎上高力士,急道:“老祖宗,圣人乏了,命快些献俘。”高力士见囚车行得慢,便命人将俘虏押上马,李景云先领着十骑奔入广场。
甫进广场,李景云便一拍马鞍,纵身跃起,在地上疾走起来。诸人一见莫不连连叫好,聂锋都是一惊,心道:“都说李景云是大内第一高手,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此人轻功之快,竟与良马同速。”
李景云的坐骑被其他骑士拉住时,李景云已跪在花萼相辉楼下,高呼道:“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剑南节度使杨国忠、京兆尹王鉷,奉旨平乱,已击斩邢縡,特来献俘。吾皇授命,神机妙算,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名骑士下马押着俘虏跪下,李林甫也领着众人山呼万岁,只有被押着的王銲大吼道:“皇上,皇上!王銲冤枉,冤枉啊!”
程元振又宣旨道:“着李林甫、杨国忠共审王銲,邢縡余党一概打入天牢,待审王銲后再论。李景云见驾另有封赏。”杨国忠这时才赶到,匆忙下马,与李林甫、李景云共同领旨。俘虏中却有一位阔脸壮汉大叫道:“罪臣南霁云另有陈奏!”南八声音雄浑,引得众人都看了过来。程元振偏偏不理南八,他瞧见李辅国,忙问道:“应制诗呢,圣人在催啦!”李辅国答道:“在等杜甫的。”
南霁云见无人理他,大叫道:“李景云!你别走!”李景云哪里会停,仍大步流星走向花萼相辉楼。南霁云极力挣扎,奈何被绳缚住,又有禁军押着,兀自挣扎不开。
此刻,阿黑麻与马黑麻两兄弟忽窜到楼下,笑嘻嘻道:“让让,劳驾,让让。俺们兄弟要接贵妃娘娘和武娘娘啦!”说着阿黑麻便向天上抛出神仙索,马黑麻的烟雾却不向天丢出,反而砸在地上。
登时广场中云雾四起,李倓身在楼中,这才看清,烟雾原来是障眼法,神仙索在抛出时已经套上了楼顶鸱吻。
马黑麻沿着神仙索,迅速攀向二楼,并叫道:“狗皇帝,纳命来!”众卫士纷纷护在老皇帝周围,老皇帝却丝毫不惧,从卫士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递给李倓。
李倓弯弓搭箭,利箭直奔马黑麻额头而且。马黑麻抱着神仙索,哪里能避,眼看就要殒命。忽有一只箭矢从烟雾中窜出,精准地将李倓的箭矢射落。
这一箭正是韦瑶所射,原来烟雾四起之时,阿黑麻也马上打出暗器,将押着俘虏的禁军一一打死。阿黑麻给韦瑶等几名邢縡门客松绑后,又要给南霁云松绑。韦瑶忙叫道:“杀了他!他不是邢公门客!”待阿黑麻走近南霁云,南霁云神勇无比,竟挣断绳索,用那截枪头刺死了阿黑麻。韦瑶忙命其他门客去杀南霁云,南霁云不与缠斗,趁乱追向李景云。
李倓正索要箭矢再射马黑麻,一楼忽传来了李景云的声音:“龙骑都尉李景云觐见!”一名卫士呼道:“李都尉,快来护驾啊!”老皇帝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名护卫,虽然他心里又惊又怕,但犹不露于色,岂容旁人点破他急于找人护驾的心思。老皇帝一指那名侍卫,命道:“尔大呼小叫作甚!速去跳上绳索,将那刺客赶下去!”
侍卫自知说错了话,毫不犹豫地跑向窗口,一跃跳出,堪堪抓住神仙索,就向马黑麻撞去。马黑麻眼看就要爬到窗口,却见卫士撞来,大惊失色,急忙单手抓住神仙索,另一只手掏出匕首来。马黑麻尚未捅出匕首,又有一箭从下射到,直中卫士胸口。但卫士昏厥前思及家人,自己若不拼死命,妻儿定遭老皇帝报复。他遂竭尽全力,向马黑麻扑去。马黑麻短短匕首焉能阻挡,单手又抓不稳神仙索,竟被侍卫抱着坠下楼去。
李景云正要上楼,忽听身后一声大喝:“罪臣南霁云检举李景云参与谋反!”李景云闻言大怒道:“放屁!”稍微回身就是一掌。南霁云待到李景云掌到身前,将要对掌之际,忽而手腕一转,便使出小擒拿手的功夫,要去抓李景云的手腕。
李景云冷哼一声,并不变招,直向南霁云胸口打去。他自信这一掌能击碎南霁云胸骨,那么就算手腕被抓,又有何妨?但他不知南霁云分心二用,右手使得是小擒拿手,左手中却已多了截枪头,一招中平枪就向他胸口刺来。
李景云只回了一半身子,另一只手尚够不到,只得临时变招,以凌厉掌法拍向那截断枪。南霁云也跟着变招,两般心思合作一般,收了小擒拿手,双手握持枪头,就迎向李景云刺来。李景云不敢以肉身硬碰,改拍为带,手掌迅速与枪头平齐,掌中生出一股粘劲,将枪头带向一侧。
南霁云虽未刺中李景云,却将昨晚见到李景云孤身等邢縡的情形吼了出来。李景云大怒道:“休要攀扯!”便放弃上楼,追打南霁云去了。
带刀侍卫领队喊了两声“李都尉”,却不知南霁云已引李景云回到了广场。老皇帝突然说道:“快,上顶层暂避。”众侍卫遂拥着老皇帝、太子和李倓上了四楼。
马黑麻从二楼坠落,只摔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性命无忧。他挣扎着爬起来,却听四面马蹄得得。烟雾渐散,他发觉那百名禁军骑兵已然赶到,将他与韦瑶等人团团包围。
马黑麻伸手入怀,正要再掷一团烟雾。忽地一只利箭射来,迅捷无比。韦瑶望去,认出那是安禄山的部将尹子奇向官兵讨要了一张弓来助战。韦瑶忙得也发一箭,要拦下尹子奇的箭矢,不想从花萼相辉楼上又射下一箭,击落了韦瑶的箭矢。就这样,马黑麻尚未掏出瓶罐,已眉心中箭,立时毙命。
韦瑶自知在尹子奇与李倓的夹击下,自己的箭术占不到便宜,干脆将背心让给尹子奇,自己向南霁云嗖嗖嗖连射三箭。三箭一出,尹子奇的利箭也到,射穿了韦瑶的心口。幸存的门客都以韦瑶为主心骨,现在见韦瑶身死,也都不作其他考虑,纷纷举起兵器冲向禁军求死了。
南霁云正与李景云激斗,他夺来一直长枪,左右手分使守招,虽落于下风,但李景云一时半刻还取不了胜。三箭直奔南八背后,南霁云只能分心二用,焉能分心三用。他根本没有察觉到身后有异,但正对着的李景云却瞧见了。
李景云哈哈大笑,不再留有余力,奋力一招“消云掌”直拍向南霁云。云者,无形无常,飘忽不定,寻常打法只能没入云中,焉能排云散云,遑论消云。这招“消云掌”便是取这层意思,劲力奇大,一掌下去,云雾尽消,神形俱灭。
按照李景云的设想,若是南霁云不退,硬碰硬这一掌可立时毙了他,若是南霁云后退,就要吃那三箭。南八见李景云掌力刚猛无俦,一丈开外就能感受到掌风压得脸痛。他自是不敢硬拼,连忙后退。
方退了一丈,南霁云忽见黑影闪过,余光瞥去,原是七兄聂锋。南八还以为是聂七看在兄弟情义,来助他擒敌,遂又忽然决定不退,转而向李景云反攻过去。
李景云见聂锋身形一晃,已在南霁云身后,击落了那三箭。他计划落空,心中暗骂,正要凝神收功,再行变招,却不料南八又反冲了过来。
全力招式,一忌持久,二忌分神。现下李景云多行了半丈,又被聂锋分神,这一掌便只有了五成功力。南霁云已猛攻而来,李景云无暇收功变招,只得以老招对新招,和南霁云硬碰硬。
南霁云双手握持长枪,以中平枪直刺李景云胸口。李景云的消云掌径直迎上,但听砰的一声,长枪枪头便如云雾一般消散迸裂了。李景云掌力不减,势如破竹,枪身也跟着迸裂了。就在他这掌要打在南八身上之际,他自己的右掌反而消灭了掉落了。
李景云一怔,还来不及感觉疼痛,只是狐疑地看去。原来南霁云使了诈,将那截断枪紧贴着长枪枪身一起送前,正是这把枪头削断了李景云的手掌。南八只知这温泉关枪头锐利,却没料到竟如此厉害,这才盘算着日后定要找一位名家重铸此枪。
李景云左手按着断腕,似一头受伤的野兽,盯着聂锋说道:“聂盟主,你也要从贼吗?”南霁云亦道:“七兄,李景云才是贼,咱们合力将他拿下!”聂锋却只是退开一旁,冷冷说道:“方才我只是不忍见你被暗箭所害,至于你们谁是贼寇,谁是忠臣,是非曲直,我实难分辨。”
这时花萼相辉楼顶忽然传来一阵尖叫:“贼在此,快救驾!”正是杨贵妃的声音。原来拓拔寒猊将诸女掳到楼顶后,便要咬死杨贵妃生啖其肉。幸得武霜儿拼命相护,加之拓拔寒猊还是不忍心杀掉她,故而两女只被咬伤,性命尚在。
之后便是带刀侍卫护着老皇帝上了四楼,拓拔寒猊听见动静,这才放过杨贵妃,一定要闯进去吃一口皇帝肉。天下最贵者,莫过于天子,只要能吃了天子,拓拔寒猊就能印证,最贵者与最贱者同是猪羊,这可真真是天下大同了。
杨贵妃发觉拓拔寒猊的动作,这才有了那一声尖叫。武霜儿亦是扑了上去,想要拽住拓拔寒猊。拓拔寒猊已耽溺于他的印证,就算是亲妹妹阻拦,他此刻也要痛下杀手。只见拓拔寒猊指间弹出一道红炁,射穿了武霜儿的左肩窝。
武霜儿人在空中,突然吃痛,再无余力扑向拓拔寒猊。她扑通一下落在楼顶,亦无力抓住瓦片,直从边缘滚落,坠下楼去。
武霜儿迷迷糊糊,瞧见南霁云,轻声呼唤道:“南八……”南霁云正抬头张望,见武霜儿坠楼,也高呼道:“霜姊!”当下舍了李景云,便攀上神仙索要去接武霜儿。
李景云哪里肯放过南霁云,当即尾随而上,拟要将其一掌劈死。聂锋也跟着跳上神仙索,但他的目标不是李景云,也不是南霁云,而是前去护驾。他鼓足内力高呼道:“臣聂锋前来救驾!”
而同一时间,拓拔寒猊已击毙侍卫领队,就要扑向老皇帝。老皇帝并没有抱头鼠串,反而从侍卫手中抢过唐刀,威风凛凛道:“倓儿,霜儿犹为咱们绿珠坠楼,咱们岂能失了太宗血气。”李倓向来对武霜儿有意,想迎娶为王妃,当下更是拼命。
但李倓哪里是拓跋寒猊的对手,被拓跋寒猊轻易撂倒,丢到窗边。李倓挣扎着爬起来,却看见武霜儿还未落地,而是抓住了神仙索,宛如随时会被吹落的花朵。
李倓焦急喊道:“霜儿,霜儿。”拓跋寒猊也闻声向窗外望去,他没看见武霜儿,却看见了在大雪山濒死的元家妹子。拓跋寒猊突然纵身跃出窗户,叫道:“妹子!”
一人下,三人上,都冲向了吊在三层高的武霜儿。武霜儿却已支持不住,松开了手,好似落花。南霁云身形陡止,李景云见他停步,厉声道:“受死罢!”又是一招“消云掌”打出。
哪知南霁云直接跳下了神仙索,李景云这一掌倒是直接拍向了跃下来的拓跋寒猊。拓跋寒猊怒道:“畜生,莫挡路!”亦是一掌伴着腥气击出。双掌对上,两人被猩红雾气围绕,内力激荡,一时无法分开。
南霁云在空中抱住武霜儿,一齐往下栽去。聂锋望望八弟,又望望拓跋寒猊,终于还是狠心,没有去救南八,而是挺起天枢剑,直刺拓跋寒猊。
拓跋寒猊避无可避,手掌又抽不回来,一代邪魔居然被聂锋刺了个透心凉。聂锋又要去扶李景云,不成想李景云内功差拓跋寒猊一截,受不住拓跋寒猊临死前的内力倾泻,竟已油尽灯枯。
南武二人眼看就要坠地,李倓及时从四楼射下一箭,并呼道:“快抓住!”南霁云看去,原来李倓在箭上绑了一根麻绳,当即抄住。坠力陡止,南霁云的臂膀也脱了臼,但他仍死死咬牙不放手。李倓遂能匆忙指挥侍卫救起二人。
太子神色肃然,将老皇帝搀扶回了二楼。楼下诸人皆跪拜问安,老皇帝却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还是让李辅国呈上应制诗。
晚风忽强,卷起了李辅国捧着的笺纸。最上面正是杜甫的,他写的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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