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乡村

读完了海涛空间的文章《混在县城》，想写一下我出生长大的乡村。其实挺庆幸自己出生在农村的；这样我的人生经历更完整：农村-城市-美国农村-纽约。

      能管好一个村子，当个县长都没问题。

                          俺爹语录

      六十年代从上海打着支农的旗号回到河南，俺爹当了一辈子村支书。尽管他赢得了村里老少爷们儿的爱戴，可他终究没有去当县长。

      农村的事儿错综复杂，处理起来真的需要大智慧。该硬的时候手腕要硬，该低下身段的时候要低下身段。

一. 拜年。

      春节绝对是农村人最重要的节日。除了和城里人一样走亲访友之外，还有一个重大的功能是和解以前的夙愿和展示家族的力量。

      因为当村支书，开展工作中总会有意无意涉及个别人的利益，可能让对方耿耿于怀。而春节是一个解开疙瘩的绝好时机。大年初一，凌晨五六点，天还黑漆漆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已经像滚雷一样远近响了起来。俺爹留在家里接待一拨一拨来给奶奶拜年的乡亲；俺娘带着我们姐弟一家一户地磕头拜年。农村人是讲究面子的。进了门，说“来给您拜年了！”然后到供奉着蜡烛供品的族谱前磕头，给家里的老人磕头，有的不让磕头，说“现在太年轻。再过二十年再磕！”大人们寒暄几句，我们的口袋里被塞进核桃和糖离开，继续去下一家。

      大街小巷也能看到某个家族的一大帮晚辈们，由他们家一位长者带领，挨家挨户拜年。这里面也有展示他们家族强大的意味。有时候，会有人翻出藏核桃糖果的地方，一下子抢完，叫“端核桃罐子”；主人也不会生气，笑骂几声。

      俺爹说，所有的恩怨都能在这天解开。我们主动去拜年的人家，尽管有些过节，甚至个别平时互不搭理的，人家看到我们主动来拜年，也是热情相迎；然后会到我家回拜。这样一个早上转过来，过去的恩怨都像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一样，烟消云散了。

二. 邻里。

      父母从小教育我们，远亲不如近邻”。一直发觉这句话是正确的，包括我到美国之后。

      农村的邻居，是真正的邻居。

      不像城市，农村的邻里关系和一家一户的房子一样，是开放的。

      夏天吃饭，老少爷们儿端着饭碗蹲在一起，天南海北聊天。这也是村里信息交换的一个重要论坛。比如谁家婆媳吵架啦谁家做什么生意啦谁家的猪拱了人家的菜啦等等，都从这里发布出去。还有，谁家的的菜好吃，众人夹一筷子；也有的有炫耀的成分：村里流传一个故事：浩叔家做了好吃的，喜欢蹲在胡同口炫耀。有一次他碗里最上面摆了两片肉，不停地招呼经过的乡亲吃；彦哥逗他，不客气地把他的两片肉全吃了！然后他傻眼了。

      村里谁家有点什么事，比如有人生病了，住的近的，关系不是特别糟糕的，都会带上礼物或者端上一些鸡蛋，坐在床边聊聊天，宽慰一下。

      遇到谁家拆房子建房子了，不用招呼，一个村里有空的人都会过来帮忙。拉砖的，搅拌灰泥的，各个岗位自动分配好，大家也都是当成自己家的活儿一样卖力地干；主人家只需要管饭就可以了。我读大学前也经常去帮忙。很怀念出自村里大厨闯叔和茂林叔之手的美味的汤肉和各种菜肴。

      每年春节回去，大年初一拜年，经常被拉住留下喝酒吃饭。有时候一个上午要喝好几家，害得俺娘挨家挨户找我。

三. 陪客。

      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比如老人去世、生了孩子，或者闺女结婚后新女婿上门，除了家人，稍微讲究一点的人家，一定要请陪客的。

      受主家邀请来陪客的，除了自己家族的长辈，一定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能是村干部，比如支书会计治安主任，还有村里有文化的人，比如老师，或者见过世面的受尊敬的人。而作为村支书，俺爹除了村里最高领导人的角色之外，也几乎参与了村里每家每户的陪客工作。

      一方面，是主家向来客显示自己在村子里的地位；一方面也是和这些陪客的人走近关系。

      俺爹说过：陪客可不是啥好活儿。

      首先，陪客的人要口才好。天南海北，庄稼收成，三里五村，能和客人聊到一起，不让饭桌上冷场。有时候聊着聊着拐几个弯，还能聊出拐弯亲戚！这样就更亲热了。还有，陪客的人最好能划拳，酒量要大。这样能够让客人喝倒而自己全身而退，从而显示主人的热情。物质匮乏的年代，陪客是尽量让客人吃好。俺爹说：讲究的陪客，是把好的饭菜放在距离客人最近的位置，陪客的人拿着筷子，不停地劝客人“叨！叨！叨！”（我不知道这个字写的对不对，河南方言，就是用筷子夹的意思）；而陪客的人自己只是装模作样举筷子，很少去叨那些好的菜。

四.婚丧嫁娶。

      生死是全人类的大事；农村也一样。

      村里有谁家生孩子了，叫红事；老人去世了，叫白事。这些都是家里甚至全村的大事。所以一定要很隆重操办的。

      孩子九天的时候，叫“过九”，亲朋好友关系好的邻居都会穿上新衣服，带着礼物来庆贺。现在的礼物有了变化，但鸡蛋从来是不可少的。另外，娘家送多少鸡蛋，邻居送多少鸡蛋，其他亲戚送多少鸡蛋，都是有讲究的。主人家会大摆酒席，大宴宾客。自己家族的媳妇儿们会忙前忙后地摆凳子、洗菜切菜端菜，给大厨打下手。

      如果有老人去世，亲戚朋友邻居都会来烧纸。孝子们趴在棺材周围，人们带着鞭炮草纸（代表阴间的钱），管事的人一声喊，唢呐响起，鞭炮噼里啪啦，男的一般鞠躬；女的则趴下大声哭。然后劝慰主人家节哀。出殡的时候，是全村的大事。毕竟不是每天都有人去世。从起棺那一刻，一直到墓地入葬，村里人跟随着围得水泄不通。也会有人指着送葬的人进行点评，谁家的供品最好啊，比如女婿没有哭啊，儿媳妇儿哭得假没有泪水啦某某哭得最响啦等等。比起城市，农村的红白事更像全村的一场嘉年华，热闹多过悲伤。

      我的婚礼是在老家举办的。尽管我提前叮嘱父母，不要大操大办，几位姐姐和自己家族的人庆祝一下即可；但婚礼那天，还是来了很多人，摆了六十多桌。其实我挺喜欢这种气氛的。一大早开车一个多小时去老婆家把她迎娶过来，给陪送的小侄子小侄女们发了红包，把小冯从车上抱下来，树上架设的大喇叭播放着流行歌曲，村里男女老少都来了，俺小学老师自学哥当俺的司仪，院子里临时垒起好几个灶台，几口大锅缭绕着热腾腾的烟雾，大师傅们灶前灶后忙碌着，本家的嫂子婶婶大娘忙着切菜装盘子，俺家小冯也借这个机会与乡亲们熟悉了。

五. 唱戏

      在农村长大的，每个人都有听戏的经历。一般是在农闲时节，某个重要的节日，或者某个传统的集市，或者是某家有老人周年纪念，往往会唱戏好几天。

      致于费用，一般是挨家挨户收钱或者收麦子作为唱戏的费用。村里空旷的地方搭起高高的戏台。亲戚们都会过来，有喜欢听戏的还会住上好几天；小孩子们在会场里跑来跑去，会唱边有卖玩具的、卖冰糖葫芦或其他零食的；大家搬了凳子坐下来，看台上或舞来打去，听演员们或放开嗓子吼，或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唱出来。

     

六. 家族势力。

      每一个乡村，都绕不开家族势力。俺村没有那么明显，因为都是杨姓，同一个老祖宗。有的村子因为姓氏杂，人口多的姓氏占优势，有时候会欺负人数少的姓氏。过去的农村，谁家人多，谁家势力就大。尽管是村支书，家族也不算小，我们从小就被父母教育：不欺负人，也不被欺负。村里乡亲发生纠纷，不是第一时间找法院，而是由村支书把双方德高望重的族长以及当事人召集到一起进行协调。而这种协调比起法院的裁决，更有效果。

      关于村干部的任免，家族势力是可以控制的。我们家属于一个不大不小的家族。如果不是读书出来，只要我愿意，十有八九我是俺村的支书。但是俺爹没有培育我们家族的势力在村委会。有次喝酒，堂哥埋冤俺爹没有提携他。俺爹说：你当了村长还能要帅震（我侄子，他上面三个姐姐）吗？当村干部各方面要带头，计划生育要先从自己开刀，你觉得当村长和要儿子哪个重要？我堂哥终于懂了俺爹的良苦用心。所以我大堂哥二堂哥还有堂弟还有我弟，没有人再去参选村干部；换来的是每家都有好几个孩子都有儿子。我也觉得在农村孩子比村干部重要。

七. 关系。

      一个家族的，或者脾气相投的乡亲，会走得更近。比如农忙时节，几家人结成小型互助小组。互相用对方的农机具，一起干农活儿，地里摘了新鲜的蔬菜或者水果，做了好吃的，互相送一些。小时候的三月三，母亲经常提着篮子挨家挨户送用小米面摊的“谷翻”（煎饼）。在农村，良好的人际关系很重要。它可以让你生活舒心。

      俺爹当了一辈子村支书，在任期间完成了家家通电的工程；计划生育工作中得罪县里乡里领导而保护了村里很多人。这也算他自私的一点吧。换来的是退休后依然在村里德高望重。好像是1990年，组织上安排他们那批老干部北京旅游一圈，算是正式退休。但村里的红白喜事的陪客或村民的纠纷调解，还是离不开他的参与。

      作为最基层的政权，村干部做着最复杂微妙的工作。千万别拿村干部不当领导！

      有次在法拉盛邮局帮一位阿姨填了表格，她国内时在上海某财政局工作。阿姨问我：“小杨，你爸妈是做什么工作的？”我问阿姨怎么了；阿姨说“你身上有高干子弟的气质。”我哈哈大笑说，“阿姨啊，如果村长算高干的话，我肯定是高干子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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