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墩墩的,总是很沉默。生气的时候会瞪眼,但依然不会发出声响。总是埋着身子忙碌,仿佛有忙不完的活计。除了吃饭的时候,几乎看不见他。这就是我的姥爷。
我已经记不得姥爷走了多久了。每次想起姥爷,第一时间不是浮现出有关于他的画面,而是陷入那段昏黄黑白而又热气腾腾鲜亮鲜亮的岁月。即使是在回忆里也这般闷声不响的,这就是我的姥爷。
姥爷和牛在田地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跟牛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们任何一个人在一起的时间都多。姥爷爱牛,从不舍得骑,也不让别人骑。印象里,姥爷的鞭子从未落到那几头勤勤恳恳而又无怨无悔的老黄牛身上。
小时候,每到入冬,姥爷就翻山越岭地赶着一牛车的大米和蔬菜,走上小半天来给我们送冬菜。可能是老天也被姥爷所感动,姥爷每次来的时候都会下雪。有时候是夹杂着东北风的小清雪,有时候则是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模糊了天与地的鹅毛大雪。等姥爷到了,早已经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雪人。
每次姥爷来的时候,我都在院子里玩雪。姥爷每次走到一大门口,就会开心地叫我一声“丫”。然后我就会开心得大喊大叫:“妈,我姥爷来啦,你快出来呀!”然后我们几个就变身勤劳的小蜜蜂,有说有笑地把车上的大米、土豆、萝卜、白菜、各种干菜和小干鱼一一搬到屋里去。忙完这些,我就跟在姥爷身后,看姥爷卸牛鞍,拴牛,喂草料。
每次姥爷来,母亲都会给姥爷做一锅热气腾腾的手擀面,然后陪姥爷唠上半宿的家常。
第二天,姥爷总是习惯性地早早醒来。不管母亲如何挽留,姥爷总是不到中午就往回赶。每次我都给老爷压车,同姥爷一起回老家。
一路上,一遇到大上坡,姥爷就下来走。一到大下坡的时候,姥爷就绷紧神经,紧紧拉着车闸。虽然牛车是世界上最悠闲的交通方式,但赶了一辈子牛车的姥爷,却从不知道何为悠闲。
姥爷总是把我放在牛车上的中间位置,周围码上一圈金黄的稻草。因为路途遥远,姥爷给我身下也铺上了厚厚的稻草。怕稻草扎我,还在上面铺了两条麻袋片。坐在这样的稻草上, 听着牛蹄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伴奏,看着落雪后的崇山峻岭和时不时跑出山林撒欢儿的小动物,我的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一路上都起劲儿地看个不停!
当时的冬天随随便便也有零下十几度,于是每隔一个小时左右,姥爷就会把车停下来,把牛拴好,带我去旁边那被大雪厚厚覆盖的深山老林里捡柴禾。直到我们把冻僵的身体都活动开,感觉到暖和点了再上车。印象里有一个非常长的大上坡,行人要仰头才能看到它的顶。通常走到一半,老牛就累得气喘吁吁,因此我们走到那的时候都要停下。
我非常喜欢那儿的一片老林子。清冷的气息中,混合着松树的味道。一眼望过去,全都是长得又高又稀疏的大树。脚踩上去嘎吱嘎吱直响,厚厚的白雪下是厚厚的叶子。有时会偶遇探出头来欢蹦乱跳的小松鼠,仿佛是在欢迎我。每次我都会下意识地攒个雪团,用力向它所在的枝杈丢去。每次雪球还没落下,小松鼠就机灵地跑走了,然后我就满林子地去找它。
通常,还没等我跑出去多远,姥爷就会叫住我。我再次坐在车上,我们再次出发。就这样走走停停,翻山越岭,要走上小半天,才能到姥姥家。那时候的故乡,大多都是土墙瓦盖的泥土房。那些灰瓦全都褪去了它最初的样子,变得模糊斑驳,甚至变得有些发黑发霉。点着白炽灯的百年老屋随处可见。牛车马车驴车随处可见。房门上补了又补的防寒棉被随处可见。堆在院子里没有脱壳的稻谷和玉米棒子随处可见。
那时候,家家厨房的窗户是那种木头框的小格子窗。早先那上面糊的是纸,后来大家才慢慢钉上了塑料布。长年累月的烧火做饭,家家的厨房都被熏得黑黢黢的。每天,姥爷就是在这样的厨房里走进走出。年复一年地,把山里的土特产背到市里,换来一家的吃穿用度,填补年岁的空虚。
印象里,姥爷一直都是沉默的。现在,姥爷的家搬到了老屋后山的一座土丘下。我一直以为姥爷还像从前那般沉默。但前天我忽然梦到他,梦里,他是一个幽默可爱古灵精怪的老头。我好像梦到有人逼我做一件我不愿意做的事,姥爷先是趁那个人不注意给我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对我狡黠一笑。直到醒来时,我还是笑着的。醒来后,我不断地想起他。这回换我一次又一次地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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