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8年的一月份,我在南京买了间四十平的二手一居室,四月底就搬了进去。
小区的交通位置其实不错,出了门是公交站,走上七八分钟就是地铁。但因为在两个成熟社区的中间地段,因而吃饭的问题略显尴尬。不想吃外卖的话,就要越过一座天桥到隔壁小区吃饭,费时费力。
楼下只有一个老板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的小超市,每次去,都碰见他叼着烟对着手机说些“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的下家必须做满三个月你才能拿到钱”之类的话,语调听起来很暴躁,总感觉他下一秒就要砸手机了。
有一次去买卫生巾,到家发现过期了,从此再也没去过。
二
时间晃晃悠悠来到了六月中旬。
一个周末的早晨,心血来潮带着女友去家附近的小菜市场买菜,到了地方,发现前头开了家小饭店,梅姐小吃。明黄色的招牌,最多一米五宽的门口放了十几个花篮。
“试试?正好平时也不知道吃什么,说不定不错呢。”
女友向来温顺,买菜的事儿就放一边了。
要了两碗肉哨子面,量足,味道意料外的好。
“太好了,终于有地儿吃饭啦!”女友很开心。我们俩都是爱吃面食的人,家边上开了家味好量大的食铺,可以说得上惊喜了。
三
梅姐小吃不大,三十六七平方。店里就梅姐一个人。主营面食,也搭一些炒菜,价格都很便宜。隔三差五过来吃,不知觉就跟老板梅姐混熟了,越来越发现梅姐这人挺有意思,而她好像也格外喜欢我和女友。
虽如此,但总觉得她有种说不上的奇异与冲突感。
梅姐约莫一五五的身高,很是瘦小。长得并不好看,脸型狭窄瘦长,面色蜡黄,眼袋很深,仿佛常年没有睡饱。眼睛很大,眼球和嘴巴一样都往外凸得厉害,即便不看你,只是用余光瞟到了你,你也会觉得,她在瞪着你,并且企图跟你说些什么。牙齿倒整齐白净,配上她脆亮的嗓音和总是努力堆出来的大笑再合适不过了。嘴两边的法令纹很深,长在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脸上,显得人很老。但三十岁的我也长了长长的一条法令纹,反而因此觉得梅姐亲切了些。看上去,生活和岁月待她并不是太好。
不知道为什么,梅姐总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笔下杨二嫂的形象,特别是叉着腿站着的时候。但梅姐可是要比杨二嫂可爱多了。
尽管平日里做着厨师兼服务员的活儿,但看起来,梅姐对形象颇为在意。总是一丝不苟得挽着发髻,头发染成了紫色。眉毛总化成上扬的样子,不论何时去,嘴上总涂着玫红色的口红,这口红仿佛长在了她的嘴巴上。这样的妆容看上去并不好看,甚至廉价。六月的南京已然热了起来,梅姐却总是不合时宜得穿着略厚的连袜裤,包裹着粉色的紧身短裙,脚上总是同款但不同亮色系的小高跟,在贴着瓷砖的地面上走路像是拿着锥头敲打冰面。这样的梅姐看上去很不协调,简直有些可笑。但她就是有种硬邦邦的倔强感,让人不忍心哪怕是私下里评判她过时的审美。
奇怪的是,我却暗暗地欣赏着她。大概因为,不论别人用怎样不怀好意的目光和语言揣测她,她都笑脸相迎不以为意吧。
“梅姐脾气可真好。但她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呢,有点可笑啊。我想她一定不快乐。”有次我实在没忍住,跟女友非议起梅姐来。
“你怎么知道她不快乐呢?也许这就是她最喜欢的自己的样子,也许她就是天生大度对恶意有极好的消化能力呢。别总拿你泛滥的感情轻易判定什么。”
女友总是有这样的能力,轻飘飘几句话变成 揉揉的耳光拍在我脸上。
“你的心真好啊,乔同学。”
四
因为味道好,价格公道,虽然开业没多久,但梅姐小吃的生意还不错,回头客也多了起来。多数顾客还是不错的,但也总有一些不那么招人待见的食客垂着下作的涎三不五时的就过来。
有天晚上,下班到家九点多了,突然想吃酸菜鱼,拉上女友就去梅姐小吃。
还没到门口,便听见里头闹哄哄的,仿佛到了集市。进去一看,五六个在附近工地上干活儿的中年男人围成一桌,边喝酒边脸红脖子粗地说着些什么,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话。其中一个年纪大点儿的男的,时不时瞟上几眼穿着紧身裙画着大浓妆的梅姐。眼睛红通通的,酒精和色欲几乎要淌出来。
看到我俩,梅姐赶紧过来招呼。
“哎!你俩终于来了,好几天啦,我都有点想你们了!今天到底是什么风这么晚还把你们一起吹来了!”
梅姐的嗓门比平时大多了,语调着急且夸张,外凸的眼睛里投射着分不清是喜悦还是即将要获救的渴望光芒。过分热情的招呼让我和女友在一堆大老爷们的注视下像两个窘迫的傻子,那个年纪大的男人的眼光随即熏熏地落在了女友身上。我有点恼怒,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心想,梅姐你大可一个人不合时宜的尴尬,为何拉着别人一块儿浸入叫人戏谑的境况!
女友察觉到了我的难堪,轻轻握住了我攥起来的手,开始点餐。
“梅姐,我们要一份酸菜鱼,一份清炒豆角。”
我对女友无论经历怎样在我看来小丑一般际遇时候表现出来的平淡与温柔一直保持着深感惊奇的敬佩,这仿佛是一种超能力,而这种超能力令我在与她一同经历难以描述的混乱不堪时总能很快地平静下来。
“好嘞!菜市场还没有关门,我去现杀一条黑鱼,今天亲自给你们做!”尖锐得热情让我心里腾得又生出一股羞耻感。
说来奇怪,我之所以喜欢来梅姐小吃,真实原因并不是味道好,而是我发现,梅姐能够给我带来一种奇异的快乐与卑劣的满足感。她总是元气十足过分亲热地招呼客人,而客人——包括我,却不冷不热,偶尔来了精神会跟她多说两句,开开玩笑,就像你的狗儿飞快的摇着尾巴在你脚边嗅来嗅去,开心了你就摸摸它热乎乎的小脑袋,逗弄几声,把球扔出去让他捡去;不高兴了就踢到一边,不用担心它因此记恨你,远离你,相反,它更加巴巴地望着你,渴求着你的垂爱,你在这种关系里占尽了便宜和主动权。她的打扮虽精神十足却那么可笑,明明看起来不再年轻却总费尽心思把自己打扮成小姑娘的样子,实际看上去特别滑稽;每次去吃饭她总说太好了下周我的店就要上线了,联系着呢!连续说了一个月,她的店也没有上线。但我特别爱看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对往后的日子充满了愚蠢的天真,就连泛黄的眼白都闪耀着光彩。有时有些身上明显带着恶的人恶趣味的调侃她个头小、声音不好听,揣测她与高大年轻的厨师(我没见过)是否有染时,她总是歪着脖子,笑嘻嘻得回:
“哎呀,瞧你,说什么呢!回头我老公过来看你还贫嘴不贫嘴!”说完总不忘哈哈哈得笑上几声,异常真诚。
每到这种时候,我的心里总会生出对她的厌恶。她就是这样软弱,仅有的回应也显得无力且轻浮,反而像是一种鼓励。对别人因自身的无耻而对她的猥亵不以为意,使得那些豺狼虎豹们更加肆无忌惮,简直是一个笑话。
更可笑的是,我们压根就没见过她总是提起的丈夫。
这样的情况,太多了。
啊,梅姐这个人,真是弄得我心烦意乱,乐趣丛生。但是我的女友和梅姐对我的心理活动并不知晓,我表现得对梅姐和她的小吃都是那么的喜欢。
怎么可以让她们知道我如此伪善呢。
正想着,那个年纪大的男人嚷了起来:
“我说你怎么回事?我们还有两个菜没上你就先给后来的人做了?不想做生意了吗!”
“别急啊,你们不是够吃喝着嘛,酸菜鱼我搞快点,马上就给你们上菜。”
男人突然嘿嘿笑了起来:“对对对,快点快点。你搞鱼,我搞你!”
其他男人们哄堂大笑,密集的笑声像是白面滚下了油锅,听得人心烫。
梅姐,我,女友,都愣住了,空气干燥。我看着女友,舔舔嘴唇,就快要站起身来。女友对我摇了摇头,做了个嘘的手势。我从不惮掩饰自己对于自以为的愚蠢与丑陋的嘲弄并从中猎取并不高尚的乐趣——尽管卑鄙,但这隐秘的卑鄙并不影响我合乎公序良俗的正直。女友大抵是知道我的性子的,只管摇着头,直到我咬住后槽牙看向了梅姐。
我清晰地记得短短二十多秒的时间里,梅姐土黄色的、没什么肉的脸勉强抽动了几下,眼睛瞪大,里面闪过了愤怒、伤心、恐惧,最后回归平静。玫红色的嘴唇像不小心掉出水缸的金鱼那样挣扎着开合了几次,终于紧紧闭上。我多么希望她爆发,做一个狂风暴雨般的反抗者,做个免受欺侮的勇士。我甚至想,一旦她跟以往有一点点的不一样——毕竟这样的挑衅实在下流——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声援她。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短暂的错愕之后,梅姐又变成了那个油盐不进到有点没脸没皮的梅姐了。她哈哈哈哈哈笑了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拿上粉红色的钱包,蹬蹬蹬地走了。
看着梅姐粉色的背影快速消失在脏乱的菜市场入口,我的心陷入了极端失望的邪恶,还伴随着一点儿我说不上打哪儿来的心疼。我多希望,多希望那些人过分一点,再过分一点。倘若如此,梅姐会怎么样?她会疯了一样的扑上去撕咬还是任由那些蛆虫张牙舞爪地爬出一地腥臭?或者,她会不会告诉她的老公,然后她的老公带人来把这些人揍得满地找牙从此在梅姐小吃销声匿迹?
梅姐没有给我答案,那些蛆虫也依然快乐地扭着身体。
五
酸菜鱼上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走了,时间也已不早,梅姐小吃安静下来,只剩女友、我、梅姐三人。
内心的厌恶感吞没了我,我相信,女友也是一样。我们一言不发的吃起了饭。梅姐突然坐过来,低低得说了一句:
“终于清净了,真饿。”
梅姐打开一瓶雪花,接着掏出烟,点上,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深深地吸上一口,又慢慢地吐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梅姐抽烟。
“我一直很喜欢你们俩。两个女孩子感情这么好,认识很多年了吧?”梅姐突然问起了我和女友,没头没脑。我对突如其来的亲近有点警觉,且莫名被打探了隐私,不快,加之不想说话,我看了看女友,向她求救。女友脸皮薄,脸一下子红了,但我知道她明白该怎么说,也不会对我的冷漠置之不理。她那么温和,总能让周边的一切人事物获得体面。
“我们俩是表姐妹,一块儿来的南京。是不是长得很不像?”
“难怪这么亲密,真好。看到你们来我就开心。”梅姐的眼睛焕发出光彩,旋即暗了下去。我看到她的脸两边的肌肉动了动,紧接着慎重得吞了口口水——我很熟悉,这个动作通常伴随着咬后槽牙和暗暗的决定。果然,梅姐开了口:
“以前我也有一个感情很要好的姐妹,不过是亲的,在一起十几年,后来去了不同的地方。”说到这里,梅姐的眼眶竟然红了起来。我看了女友一眼,女友压压手,示意我不要说话。
“小时候家里可穷了,我妈老早就病死了,只有我爸和我们姊妹俩。不过我爸脾气很坏很坏,也染了一些恶习,发疯了还打我们俩。”梅姐把衣服撸起来,我看到了手臂上的疤,竟然还有烫伤的。
“我跟我妹都没上几年学。我妹很早就离家出走了,我留也留不住。那时候什么都没有,现在也没有联系,不知道她在哪里,是死是活,找又找不到。”
“我十七八岁就出来打工了。没挣到什么钱,毕竟没有学历,只能打杂或者去工厂。我不愿意去工厂,就去饭店工作,服务员,帮厨都做,学了点做菜的手艺,一直都想自己开饭店。嘿嘿。”梅姐灌了口啤酒,说到梦想,眼神重新亮了起来。
“不过运气不好。后来结婚又离婚,从老家来到南京,遇到我老公。他开始对我挺好的…”。梅姐像是失控的水龙头,流水一般说了很多。女友一直很耐心地倾听梅姐断断续续的人生片段,而我的脑子里开始出现伍迪艾伦笔下的蓝色茉莉。这一幕,何其相似,原因却是天差地别。
吃完,闷闷地回了家。躺在床上,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让她选择向我和女友讲述她的人生。想来想去想到晚餐的那一幕,竟感到一丝心痛,愤怒起她的老公来。
胃里的酸菜鱼苦涩地翻腾着。
六
终于,在十二月的一个周日中午,我见到了梅姐口中的老公。
那天中午去吃饭,去得比较早,店里没什么人。但门口坐着一个瘦瘦的男人,看起来不高,穿着灰色的羽绒服,黑色肥大不是很合身的裤子,一双登山鞋,大概很久没刷过了吧。脸型很窄,留着并不美观的小胡子。眉毛呈八字形往下耷着,中间部分长得很长,几乎盖住了眯缝着的小眼睛。
此人坐在最靠门口的餐桌边,投入得划着手机。跟女友坐在最靠里的位置,和梅姐打了招呼,照例点了酸菜鱼。梅姐在厨房忙活着,准备着食材等待客人到来。一切好像跟上一次没有不一样。
“妈,你帮我看着锅,我去给俩姑娘买条黑鱼!”——小吃店边上就是菜市场,每次我们的酸菜鱼梅姐都会去买新鲜的黑鱼。
我跟女友同时抬头,相视表达惊讶,“妈?”….我俩无声地对着嘴型,并往厨房望去。这才看到一个约莫六十来岁的矮瘦妇人从厨房里面的房间里正走出来,手上拿着几个土豆,神情长相跟门口的男人颇有几分相似。
梅姐挎着包走到我俩跟前,看上去兴高采烈,笑眯眯地介绍:“这是我婆婆和老公!”
哦,难怪长得像,原来是母子——我俩点点头,“终于见到啦!”我想我有点浮夸,尽管不太喜欢这对母子给我的感觉,还是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同时也为“梅姐的老公终于出现了”这个事实感到高兴——梅姐确实是有老公的,也就意味着,再有上次的情况,是有人可以为她出头的。奇怪的是,高兴之中竟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梅姐走到门口,对男人说了句:“你帮我去厨房看着锅啊,我去买菜!”。
“不去!”,男人头也不抬,不耐烦却飞了出来。
“干嘛让我儿子干活!你快点!等会我也要走,还要带浩浩(音)买衣服去!”妇人声音尖锐,从厨房传来。
“我来不及了,等下客人都来了,你们帮我一下…”梅姐似乎有些尴尬,声音弱了下去。“而且浩浩的衣服我前几天不是刚给他买过吗?”
“你平时自己一个人我看忙得挺好的。”男人突然抬起头来,“我儿子不喜欢你买的衣服,你快去吧!”说罢又低下头去。
梅姐顿住,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动了动嘴唇,走了。
等梅姐亮眼的玫红色薄羽绒没了踪影,梅姐的婆婆忿忿地嚷了句:“要不是我们,她哪里来的小吃店,还想指使我儿子干活!”仿佛我跟女友并不存在。
我和女友面面相觑。我的脸腾得热了起来,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她被羞辱的晚上。但这次,我卑鄙的部分消失了。
我想我们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情。为什么她的老公只存在在她嘴里,为什么那些人敢这么对她,为什么从未听她提起浩浩——大概,浩浩并非她的亲生孩子吧。
“为什么梅姐要跟这样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女友悄悄地发信息给我。想着梅姐讲过的关于前半生的零星,她并不幸运的生活,提起老公时的虚张声势,艳丽的衣着与妆容——
“可能他们曾经给过她什么吧。”我答到。
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人,尝了太多生活的苦,一旦吃到一颗糖,就死心塌地了。哪怕最后发现这不过是一颗裹着糖衣的苦药,也继续咽着。
我向来很难忍受这种缺乏美德的气氛,坐立难安。女友时不时对我笑,缓解我的紧张。她可真好。
还好,没多久,梅姐回来了,店里人也多了起来。梅姐很有活力地忙碌起来,而她的老公和婆婆,却只是袖手旁观。
跟女友沉默地快速吃完,结账前,我走到厨房窗口,跟梅姐说:“梅姐,祝你的外卖业务进展顺利,多赚点钱!”
梅姐一愣,笑得很灿烂,“会的!谢谢你们,常来吃!”
我没应,心里空落落的。为梅姐,也为自己长时间以来的不齿。
走到门口,我对女友说:以后咱们不来了。尽管内心更希望为其贡献一点营业额,但与生俱来脆弱的情感占了上风。女友总是依着的。
从此,就再也没去过。梅姐偶尔发个微信问,我都会借口太忙了。
七
风驰电掣的时间,总是一手画下很多句点,2019年的十月,我和女友分了手,日子回到了以前。
2020年刚起了个头,一场疫情就搅得全中国天翻地覆。2月24日,我正式复工的第一天,突然收到梅姐的短信:
“我离开南京了,梅姐小吃没有了。祝你们一切顺利!小罗。”
小罗,原来梅姐姓罗。鼻腔和眼眶同时传来热烈的酸意,梅姐小吃没有了。也好,最好,梅姐离开的,不仅仅是南京。
“我们挺好的,也祝福你!”怔了半天,我回到。
时代的洪流奔腾而逝,从不停歇,却永远裹不走小人物的悲哀。尽管内心深处认为梅姐大概率并不会因为离开南京而获得幸福,但我真心为她祈祷她能过上真正想要的日子——她是多么的顽强向上,像悬崖边的一株倔强野花————没有人应该白白受生活的苦,何况,那些经年累月的油烟,并没有浸到她的心里。
也许,不久的将来,我还能收到一条微信:
“我的饭店开业了,有机会来吃,还给你们做好吃的酸菜鱼!小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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