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

灵魂从骨灰中间爬了出来，轻飘飘的，没有了痛感，特别地轻快，没有了肉体的羁绊，特别地自由。他终于可以飘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无拘无束地飘！飘向远方，他曾经渴望的远方！他可以飘回到过去，他曾经去过的地方，或者说只是听说过却不曾去过的地方，他可以钻到“禁止入内”的地方，私密的、不可告人的、灰暗的、别人想去却去不了的地方，他可以解秘一切他原来想知道却不能知道的原委。

只有死了，灵魂才得以解放！这是对于自己而言，因为灵魂脱离了肉体，死的是肉体，灵魂仍在；但对于他人而言，却完全相反，要想有灵魂则必须活着，没有灵魂的人就该去死！在自己看来，灵魂才能代表自己；在他人看来，肉体才是他人。所以，只有死了，才能真正成为自己，活着，总是他人心目的他人。

灵魂终于庆幸成为了自己！完全脱离了他人的自己。

成为了自己的灵魂有了绝对的自由，这本是没有成为自由的自己最为渴望的，渴望得到自由，是他一生的梦想，他的一生从头至尾都受到约束，没有一分一秒是不被约束的，刚出生就被他妈限制了自由，后来加上他的老爸也来管他，老爸不够，又请了一些老师来管他，他的同学从来都不曾服过他，总是对他加以挑衅，他从小就莫名其妙受到歧视，这其实并不是他的灵魂有多肮脏，至多不过是肉体有些猥琐，肉体的短小让他的灵魂也变得渺小，以至于他的兄弟姐妹都欺负他，更何况邻居和外村外姓的人，他的灵魂完全被他的肉体所扭曲，以至于他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最后只能找到一个肉体扭曲的更为厉害的人将就成了老婆，他身体不过是短小和干瘦，终究是健康的，他的老婆却刚好相反，肥大臃肿，关键是没有脑子，他自认为，他肉体的精华全部转化到了他的灵魂，而他老婆却刚好相反，她的灵魂全部转化成了肉体和脂肪，他的父母本来就没有给他多少营养，他的老婆又把的仅有的一点营养压榨掉了，这还不够，他老婆不但自己懒，还无穷无尽地生了七八个小孩，生了八个，成了七个，这一大家子的人早早地把他的精力耗光了。在这个大家庭，用不着灵魂来出力，只需要身体使力就行了，而这样一个大家庭，却没有使用灵魂的地方，几乎说，灵魂毫无用武之力，当然也没有时间让灵魂存在，身体已经很是忙碌，没有留给灵魂出力的时间。从早到晚，都是身体在忙碌，那有时间去思考？他与老婆的交流，最深的表达，也仍然是靠身体，绝非灵魂，他与孩子们的交流，也多是拳脚的关系，从来不会花一整天或者一上午，那怕一小时，去跟他的儿女们去倾心交谈，这种情况一刻也没发生过！别说灵魂碰在一起，就是身体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多。除了睡觉，身体有可能在一起，但这种时间其实压根不能算时间，因为睡觉时的灵魂是离开了身体的，除此之外，以他的一生，六十岁的一生，与最大的儿子——四十岁儿子的一生，他们父子俩真正拼合在一起的时间，若按身体算，加在一起不到一个月，若按灵魂算，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一小时。所以按家庭算，他的身体，与七个子女在一起的时间，全部累加起来，不超过半年，至于他的灵魂，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累加起来都不会超过一天。

他的早期，他的灵魂是很灵光的，他甚至认为，他的灵魂是伟大的，因为在任何的一次考试，他从未输过，尽管只是与他周围的同学比，他每次都能赢，但他赢的仅是妒忌，在他人看来，似乎他的肉体就不配他的灵魂，他的肉体也不配享有荣誉，于是他们歧视他，准确地说是鄙视他，尽管他们只有理由鄙视他的肉体，但他的肉体就是他本人。

后来，他自己也认为他的肉体配不上他的灵魂！这是在他工作之后他才有了这种认识。

说起工作，实在不是他的职业，因为他始终不甘心承认那是他的职业，一份出力的工作，人们把它称为农民工。那种工作，仅凭他的身体便可足够应付，压根用不上他的灵魂，况且，越是没有灵魂，工作得越好，一旦有了灵魂，他认为就没法工作了。反过来说，也是一样，就是说他的工作，只够养活他的身体，对他的灵魂却是毫无滋养。肉体可以换来红红绿绿地钞票，钞票可增加肉体的质量，以及各种肉体的快感，也许这种快感是短暂的，但绝非可有可无的，可灵魂呢，只能换来苦恼，或者说夹杂一些幻想，那显然是虚的，相比之下显得更为短暂，短暂得让他无法捕捉，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灵魂的存在，更确切地说是他压根也不想让灵魂出现，他甚于讨厌灵魂，灵魂一出现，他便痛苦，痛苦得想死，他断言，灵魂与肉体是不能同时存在的，灵魂是一切痛苦的根源，自从有了这种认识之后，他便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灵魂，执守着肉体，这样他才能感觉不到痛苦。

此后的一生，他把他的灵魂从肉体中驱赶出去了。没有灵魂的躯体，尽管谈不上有多幸福，但也少了很多痛苦，也少了很多烦恼，他由此可以吃饭饭香，睡觉觉稳，更为现实的是，他的肉体可以为别人带来实惠，在别人看来，他的存在就是因为有躯体的存在，有躯体的存在才会为他人带去力量，转化成钞票，而钞票才是价值，至于灵魂，在别人看人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更确切地说，他人其实都不希望他出现灵魂，家人不希望、老板不希望、工友不希望，家庭不希望、国家不希望、社会不希望，既然这样，灵魂还有啥用？在生，单靠躯体已足矣，至于灵魂还是留着死后再用。

现在他终于死了！躯体和灵魂终于可以彻底分离了，躯体留在了需要他的世间，灵魂他必须带走，这本是他曾经梦想的，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在生时，他人热爱他的躯体，那就留着喂他人吧，他人讨厌灵魂，那就留着自己用吧。在世间他已经养成了迎合他人口味的习惯，死后，他也改不了。他唯一可以改变的，只是他自己，这种改变，也只有在死后才可以实现，在生时，他也痛恨过他的灵魂，那是不得已，因为世间没有摆放他灵魂的位置，只有死后他才发现，原来世界还有这么大，灵魂的位置其实并不需要固定的位置来安放。灵魂完全可以飘着，想飘到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不用受空间的限制，他爱飘多久就飘多久，不用受时间的限制，死后的灵魂才有了真正的自由，这是他生前没有想到的。只在他死后，成为了真正的自己之后，他才享受到了无拘无束的乐趣。

他的灵魂飘回到了他的故乡，那里曾经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可那只是他记忆中的场景，那里的山，已不是原来的山，山被挖平了，山上的泥烧成了砖，山上的石头被烧成了水泥；那里的河，也不是原来的河，河上多了很多桥，筑了很多的坝，就连水也不是曾经的水，因为水的颜色也变了，绿青的成了浑黄；那里的田早没有了禾苗，有些成了荒地，有些种成了树，有些建了房；那里的土地也变了，原来的荒草被水泥掩盖了，不是成了路就是成了高耸的楼；那里的坟堆都不见了，老祖宗的尸骨也不见了，就算是埋葬了他父母的骨灰的坟堆也不见了，那本是他最新的记忆，现在统统都变了，不过十几年的时间，却变得他都不认识了。对于曾经的人世，曾经他赖以生存的人世，变得完全陌生了，他找不到任何的脚印，也唤不出来任何清晰的影象，而现在，这一切，完全与他脱离了干系，正如他的灵魂脱离了肉体一样，完全成了“我”和他，此和彼。

他的灵魂飘向了他的儿女，他的儿女正在抢夺他的遗产，尽管他并没什么值钱的遗物，不过是一间破房子，夹在城中村里的一间房子，可是他的儿女们也抢得津津有味，就像鬣狗抢夺腐食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丁点的皮毛，至于已然烧成了灰的躯体，却无人问津，骨灰在寻找着他的灵魂，随风飘荡，洒向了四方，他的灵魂本想念念旧情，把骨灰拢过来，找一个安排的地方，毕竟那时曾经共同生活了六十年，但灵魂没有了力气，他只能眼睁睁地任由他的前身四处飘洒，离都离了，再不相属，成了别人家的事了，他也你懒得去管了。

他的灵魂继续飘荡，反正空间是自由的，时间也是自由的，他想飘到那里就飘到那里，也不用考虑会耽误别人的时间，他也不缺时间，只是趋着他的工友还在，早点去看望一下。他显然还保留对工友们的记忆，只是工友可不认识他了，偶尔他们还会叫一个叫梅来尤斯.和希尼的人，那个被叫的人名似乎就是他生前的名字，但他从来就不认为那个名字就是他，因为那个名字承担了太多的耻辱，他也早把他的身和名分开了，那个名字并不是他的专属，原来就不应该是，现在更不是，那个名字只是方便别人的使用，他自己是不用的，他用的代号是“我”，那个名字只是父亲安给他的，只是一个代号，就像电话号码一样，尽管他用了一生，但那都是别人在用，他自己是不用的，那些名字也好，数字也好，对他来说，毫无意义，那不过是一次临时的组合，临时地用在了他身上，跟他并没有任何的关系，现在他死了，他的名字和数字像他的肉体一样，被还原成了一般的字和数，还原成了一般的分子和原子，或者一般的物质。至于那一串文字的组合，也全然没有了组合的意义，尽管那串文字的组合曾经也被赋予过意义，比如说“最可爱的人”、‘垫基石’、“懦夫”、“穷鬼”等等，可那都是别人赋予的，都不能代表不了他，代表他的，生的时候只有他的躯体，死后，只是他的灵魂。

灵魂找不到了他生前的痕迹，他失去了他的过去，他现在拥有的，似乎只剩下未来。未来是广阔的，既没有家庭的约束，也没有国家的限制，更没有信仰的归类，他再也不会被贴上任何标签，什么籍贯、民族、姓名、性别、学历、联系电话、家庭住址之类的标签都可以撕掉了，灵魂的交流既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肢体，灵魂与灵魂之间是没有差别的，他们之间根本就不需要交流，灵魂就是那个宇宙的“道”，“道”是唯一的，宇宙间没有第二个道，道不需要与道以外的“道”交流。灵魂自然也碰不到第二个灵魂，他也并没有死，只是归于自己。

他的灵魂已然入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