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时期,文家曾资助过一支民间队伍,当时战争激烈,死伤无数,这支民间队伍人数只有百余人,在一次兵力悬殊的战斗中全军覆没,场面惨烈。
文家有七子,有五人在这支队伍中,文怀愉先生当时只有5岁,尚是幼年。
那支队伍曾在文家茶园暂驻,深冬腊月,临战前,文家以茶代酒为队伍壮行。
山风如歌,寒山如壁。
他们跪完了山神,唱完了歌谣,念完了誓词,看完了眼前山水,饮了茶。
那茶味清冽甘美,妙的是回味,甘甜中带着汹涌的酒气,如江海倒灌,勾起千丈波澜,烈如流火,直逼心肺。
“万里寒山敬勾澜”
“勾澜茶”因此得名,后来战争平息,文怀愉先生重制“勾澜茶”,许多权贵千金难求,文家因此名扬四海。
“茶中掺酒不就行了?”
文先生看我一眼,皱着眉。
“教你这些年,你也从不用心。”
“是你讲的太无聊了。”
我瞥见他暗自叹口气,却仍隐隐含着笑意。
“'勾澜茶'哪是那么简单就能制成的,爷爷在世时我曾见过一张茶方,记着制茶方法,可惜那时太小,只记得需得用八年上贡眉,酒香是在其中哪个环节加入的,毫无印象。”
“就不能是在煮茶前后加入的吗?”
“不可能,我年幼时尝过一口,入口时全无酒气,只在入喉回甘时酒香四溢,渐渐又淡成茶香。”
他忍不住脸上露出温色,少有的眯起眼角,大概那是他时至今日最觉温情的时分。
“这老白茶时间久了自然有些发酵的味道,再加上老寿眉本就茶香醇厚,许是生化时有什么特殊方法让这种发酵口感加强了”
“这几句倒像是用了脑子。”
我笑着回
“您常教我要藏巧于拙,怎能轻易外露。”
“少贫嘴,一会去茶园转转。”
“茶园我去过了,茶坊还没去,不如带我去看看吧。”
文先生忽然眉间一颤,许久没言语,好一会我再问时,才点点头。
文家有两处茶坊,新茶坊我是去过的,离大宅和茶园都很近,冬季湿冷,茶坊只有一老茶农看管。
文先生带我前后转了好几遍,我心思却全然不在新茶坊。
去往旧茶坊,他却一路无话,神情凝重。
旧茶坊离大宅有段距离,位置偏僻,背山面水。
“这茶坊太老了,房梁都有些朽了,你跟着我,别乱动东西。”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跟着他。
茶坊内灰尘极厚,看起来约莫有十年无人打扫了,茶坊正堂依然摆放着几口竹器,地上散着一些破旧的竹筛。
里面光线幽暗,空间并不大,我隐约瞥见墙壁上有些斑驳的字,堂中的木柱底部颜色深沉,似乎之前有很严重的划痕。
文先生只说了这里之前做过陈茶室,后来因为这里空间有限,新茶坊盖好后这里就废弃了,其他他没有多说,似乎不愿在这多待。
我心中隐约觉得,文先生对这里似乎很恐惧,临走时我特意留意了一下,门上旧锁尺寸有2个手掌大,份量也极是沉重,做工很是精良,一般大户人家把这种锁用于账房门上加固的第二道锁,看上去和这小小茶坊很不相配。
回到文家,我泡了壶热茶,望着门槛前的晃悠的日光,静等到月上三更。
晚上的路极其难走,我一路心中惴惴不安,怀揣万千思绪,终于到了旧茶坊。
四周漆黑,我怕引人注意,只带了一盏小灯,光亮只有我周身这么大,借着光我摸到了二楼。
白天的时候,我眼睛一转瞥见二楼一扇倒着的屏风地下压着几叠有字的纸,灰尘太厚了加上光线太暗,文先生并没发现,我特意用脚往里藏了藏,就预备着晚上过来瞧一瞧。
我翻了许久,费好大劲才把屏风搬开,下面掩着许多散落的旧书,只是大都被撕碎了,内页有些完整有些碎的不成样子了。
旧茶坊白天时本就阴森森的,晚上实在是越待越吓人,我收拾了这些旧书残页,心快跳到嗓子眼,一路不敢回头,直奔文家。
回到房内连喝了三杯茶,缓了好一会,才整理带回来的旧书。
旧书有部分是典籍,有些是茶方手记,只是残页太多,无从下手。
有几张尤其特别,像是书信,字迹有些模糊,很难辨认,我拿着小灯盏,趴在床上看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文先生来叫我。
“小西,赶紧收拾,一会要去二爷爷那院。”
“谁?”
“二爷爷”
我边迷糊的收拾,边琢磨这位二爷爷,虽说是文家在世长辈中地位最高的一位,可是一直没在茶业有什么名声,碌碌无为,老爷子今年得有80岁了,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他会不会告诉我些文家的事。
我一直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完全忘了琢磨文先生带我去见二爷爷目的是什么,临进门却发现来得是文家祠堂。
文家长辈早已落座,小辈也悉数站在长辈后,此刻正满眼厉色的盯着我。
我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往文先生身后躲了一下,文先生却一把把我推到他身前,带我一一拜见。
让我跪在牌位前磕了头上了香,又让我跟着念了一遍家训,又让我在名册上按了手印,折腾了大半天,才算了事。
“好了坐吧,孩子,别嫌这礼节繁琐腐旧,文家毕竟也是老家族了,不免有些俗礼得守。”
我这才抬头看清正座上一位鹤发长者,上衣白色绸衫,下身墨色长裤,左手一把折扇,慈眉善目,中气十足语调平和,精神极好,丝毫不像年过花甲的老人。
我连忙鞠礼,“谢谢二爷爷。”
二爷爷点点头,看像其他众人,轻叹一声。
“本该在盛年接文西回来,在成年当日行礼昭告族中众人入文氏族册,文江是长孙,我膝下只一子一孙,按辈位称谓,该称'二小姐',如今盛景不再,小辈人只管她叫'二姐'罢。”
众人点头应和,那些站在后排的小辈便向我拱手作礼齐声喊了声“二姐。”
我愣愣回了礼,心中却对这些有的没的有些厌烦。
二爷爷似乎看了出来,没在说几句便打发大家散了去。
众人从祠堂散去后二爷爷带我们入别院正厅,亲自沏了白牡丹叫我们尝。
毫香丝丝入肺,我清醒了不少,才想起来回来文家也有小半月了,照常理说早该来拜见这位二爷爷,文先生怕是也能躲就躲,想来是实在躲不过去了,才有今天这一出,看这气氛,免不了要被问话。
“小西今年十九了?”
“是,二爷爷。”
“读书几年?”
二爷爷这一问我心中蓦然一震,不知为什么有些发怯,我瞥了眼文先生,他的表情也莫名复杂。
“我一直身体不好,并未正经上过什么学,都是大哥找到我后教我读书识字。”
我答的小心,生怕有什么错漏。
二爷爷抬头看了眼文江,微微轻哼了一声。
“还是得上个学才好,回头叫你二叔看看有合适的学校安排看看,请位先生也行,书不能不读。”
文江颔首回了句“小妹身体确实太弱,不太适合去常规学校。二叔已经在找合适的先生了,约莫这一两天就该有消息了。”
我本就瘦小,也确实如他所说自去年冬跳过江之后,除了嗓子伤的严重,身体一直孱弱,有时莫名浑身酸痛,严重时全身发抖,确是不能去常规学校。
二爷爷听了看了看我,也点头赞同文江的作法。
“你三叔可有消息?”
二爷爷喝了口茶,淡淡问道。
“还没有。”
我看向文江,二爷爷竟然知道三叔的事?那我的身份……
文先生暗暗朝我比了个圈。
我心下了然,他定跟二爷爷交代的是文西还在世,二爷爷也自然明白他为什么远赴日本寻我,文家的变故,他和顾兰心之间的争斗,二爷爷该是明了的。
二爷爷摇了摇头,又喝了口茶。
“你们如何争斗我不管,但有一点,别忘了文家是以茶为根,无论如何,不能忘本无根。”
“二爷爷放心,我时刻记着。”
我看向文江,却觉得此时的他脸上多有敷衍。
二爷爷转头向我。
“文江母亲16岁执掌鹤田家,风姿绰约让人过目难忘,文江长相更像母亲,今天见你,觉得你更像她些。”
我瞥见文江眼中猛然一震。
“听闻大伯母风华绝代,所制'玉璧茶'无人能及,小西无缘得见觉得遗憾之极。”
“你要有空,多来我这院………算了,我也老了,制茶秘辛你们这些小辈也未必爱听,要是有心,便在茶园多留心吧。”
我站起身道“二爷爷要是不嫌烦,我倒是更愿意听些制茶秘方。”
“小西。”
文江起身要拦。
“好,难得你有这份爱茶之心,文家少有专心制茶的后辈,有空便多来坐坐。”
二爷爷似乎很满意我的这份上进心,答应的十分爽快,言语之间把文江挡了回去。
出了别院,文先生停住脚步逼问我。
“你故意用学茶引二爷爷应你来别院到底要干什么,你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不想再让他提大伯母的事。”
我是见不得你眼中伤疤被陡然掀开的血腥。
文江看了我一会,没再说话,转身走的极快。
我并没跟上他,我知那是他心中血朽,每拔出一寸,都带出血肉,不死不休。
那日他背影尤其靡颓,日光中他孑孓而行,由他花火燃尽,山色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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