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探访过后,振保隔三岔五便会去外婆的疗养院探望她。他深知,自己在国内的时间不多,如果不抓紧这段机会去探望的话,那就要等到几个月以后了。
那天,当振保再一次踏入外婆的病房时,看护外婆的护工咧嘴冲他笑了一下。她有着一张黝黑的面孔,一看就是乡下人质朴的模样。“你看,你大孙子来了,他多孝顺。”那个护工仿佛嫌外婆听不见似的,大声嚷嚷,外婆则是把头少许转了过来,看向了振保,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的活力。
“你来的正好,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你就陪陪你外婆吧。”那护工像一阵旋风似的离开,“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振保知道,那护工无非就是去照料其他的病人罢了,听他的外公说,那护工一下子接了四个病人的护理工作,每天忙的和个陀螺一样。振保心中不禁感叹,花钱也不一定能享受到别人的照顾,还是自家人照顾起来最安心啊。
振保坐到了外婆旁边。“外婆,你要吃点什么?”
外婆摇了摇头。
“那么外婆,你要喝点什么?”
“水……”
于是,振保学着母亲的样子,一勺一勺地给他的外婆送水,不出片刻,外婆就咳嗽了起来,嘴里的水也涌了出来,沾湿了她的被褥。振保赶紧从旁边抽了几张餐巾纸出来,擦干了外婆的被子。外婆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振保继续给她喂水,振保于是又给外婆喂了几勺,直到外婆摇了摇头,振保这才停下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没想到就连喂水都是这么辛苦的工作。
喂完水后,振保开始和外婆说话,其实都是他在说,外婆只是听着,眼睛盯着面前的电视屏幕,一如以往。
振保原本并不想多说什么,然而,随者他一直不停地说下去,他的话题也逐渐变成了外公和母亲之间的矛盾。他把这些天来自己想的倾囊而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了出来,也不管外婆是否听得懂。
“外婆,你说说看,到底是谁说的对啊?他们两人各执一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劝他们不要吵架。唉,外婆,你要是健康就好了。”振保看着躺在床上的外婆,她依旧是这个姿势躺着,似乎连眼睛都没有动过一下,活生生像个雕塑似的。
振保叹了口气,把背靠在了椅子上,心中感叹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再一次看到了这个世界。当这个世界变得越发清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那正是外婆经常带他光顾的小笼包子店,而外婆则是站在他的旁边,和小时候他的印象别无二致。
“外婆,我们来这里干什么?”不知为什么,振保丝毫不觉得奇怪,反倒是有种亲切的感觉。
“振保,你说呢,你不是饿了吗?”
“我还不饿,外婆。”
“那就陪我走走吧,你也知道,我躺太久了,需要活动活动身子。”外婆说完,拉着振保的手朝菜市场外走去,振保感受到了手上那熟悉而又粗糙的触感,回忆便也顺着这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外婆,我们去哪里?”
“回家,振保,你太久没回去了,也该看看家里面的情况。“
于是,振保糊里糊涂地跟在外婆身后,他朝四周望去,街上的景象似乎和他的印象完全不同,周围少了很多房子,多了许多农田,麻雀在干枯的枝桠上歌唱,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这块土地没有开发的模样。
振保心中重重疑虑,外婆这是要带他去哪里?但是,他心中却不恐惧,反倒是有点兴奋,因为他有种预感,自己似乎能见到之前没见过的事情。
“振保,我知道你担心你母亲和你外公,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的。“振保的外婆说着,朝一个小区里拐去,振保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外婆的公寓,她没有脑中风以前就住在这里,住了快二十年了。
“外婆,你是没见过他们现在的样子。“
“对,没错,但是我见过他们以前的样子,你也应该见见。“振保的外婆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轻轻旋转着它,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后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温暖的阳光流泻房中,增添了不少暖意。两个女孩围着桌边,正帮着摆台子,而他们的父亲——年轻几十岁的外公,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爸,该吃饭了。“其中一个女孩对他说。
“好。“外公放下了报纸,摸了摸那个女孩的头,脸上满是笑容,振保这才认出来,那个女孩,是他的母亲。
“木子啊,今天学校的学习怎么样啊?“外公一边吃饭,一边问着振保的妈妈。
“挺好的,今天我的作文还被班主任表扬了呢。“
“不错不错,木子啊,你要多向你姐姐学习,争取当个班长,或是干部什么的。“
“知道啦。”
“凡连啊,你也少说两句啊,木子做的已经很好了。”
振保这才注意到,阴影之中的年轻很多的外婆,但是始终看不清楚她的脸。
“知道啦,知道啦。”
“我们该走了。“外婆突然把手放在了振保的肩上,振保这才回过神来,心中不知为何身处一种恐惧。就见他面前吃饭的一家人都转过头去,似乎发现了他。振保赶紧转身,跟着外婆快步离开,不知怎么的,就绕到了一处学校门口。
“这里是?”
“你母亲的学校,等一会,马上就放学了。"
果然,清脆的下课铃声响起,年轻许多的母亲第一个冲了出来,朝着远处奔去。
“她为什么这么着急?"
“你过会就知道了。"
振保眼前的场景突然发生了变化,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外婆的公寓,而木子——他的母亲,正在急冲冲地做饭。
“她在做饭给谁吃?"
“你过会就知道了。"
不一会,门铃响了,木子从厨房里冲了出来,踮着脚尖,看了猫眼一眼,叹了口气,随后打开了门。“真香,木子,你这是做饭给谁吃的啊?"外婆的声音响了起来,振保依旧看不清她的脸庞。
“当然是爸爸。他不是今天从北京回来了吗。那边的菜太油腻,我想给他做一顿,解解腻。"木子说完,又一溜烟地跑回厨房做饭去了。
“对了,妈,今天姐姐会回来吗?”
“不会,你忘了吗,今天是周三,你姐姐的寄宿学校不会让她回去的。不过,这孩子就算是周末也不回来,宁愿住在她同学家里。”外婆坐在桌边,看着满桌的丰盛菜肴,叹了口气。
“还不是因为你们成天吵架?你们要是不吵架的话,说不定姐姐就愿意回来了。”木子说着,把最后一道菜肴摆上了桌面,散发着热气的菜肴看上去极为诱人。
“唉,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外婆叹了口气,木子则是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忽然,振保愣了一下,等他定睛再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桌上的菜也已经完全凉透了,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木子也早就不在沙发上坐着,而是在书房里写起了作业。忽然,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就见外公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身上全是酒气,嘴上不停地说着胡话。
“你看看你,弄成什么样子!”外婆从房里冲了出来。
“滚开,臭女人,老子想干什么干什么,轮得到你管!”外公像只臭虫一般地趴在地上,一只手搁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气势汹汹地在半空中挥舞着。
“你又喝酒了,唉,难得回家一次,也不早点回来。”外婆说着,就想把他扶起来。
“滚!别来烦我!”外公使劲推了下外婆,外婆倒在了地上,木子跑了出来,把外婆扶了起来。
“爸,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你少来教训我!“
“木子,你少说两句。“
“我偏不,爸,你知道为了等你一起回来吃饭,我和妈等了你三个小时吗?现在菜都凉了!“
“谁稀罕你做的饭!“外公蹒跚着站了起来,用带着醉意的怨毒目光看着木子,随后摔门而出。
“等等!“木子想要去追回他,但是却被外婆拉住了。
“没用的,木子,你就让他去吧,反正他找的到地方住。“
“我不懂,为什么他会这样。“木子低声说着,振保看到泪水在她的眼框里打转。
“自从你姐姐走后他就这样了,他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却总不能如愿,让他去吧。“外婆站了起来,摸了摸木子的脸颊,木子便把头埋进了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振保觉得心里真不是滋味,似乎外公真的像她母亲说的一样,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甚至振保觉得他就是个混球。
“外婆,外公真的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是这样的人,他也不是这样的人。“外婆说着,朝门口走去。
振保跟着外婆的脚步,来到了一处电话亭前面,外面正下着大雨,但是振保却没有丝毫淋湿的感觉,这时,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头。
振保刚想问外婆,突然,他的视线就被一个男人吸引住了。就见他缩着脖子,冒着磅礴的大雨,冲进了电话亭,用湿漉漉而又颤巍巍的手往电话机里投了两枚硬币,随后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文华啊,是我,凡连,木子的中考成绩怎么样?”
“一般吧,虽然读高中没问题,但是我还是让她去读中专了。”
“为什么!你没和我商量过!”
“有必要商量吗?你根本就没回过家里几次,家里出什么事你都不知道。思雨马上要读大学了,家里的这点积蓄供不起两个女儿的开销,你又成天在外面鬼混,挥霍,所以我让木子读中专,毕业后直接就好工作了,这样家里的负担会轻得多。”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知不知道高等教育是多么的重要!”
“你是大学教授,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工而已,我不懂什么教育的意义。我只知道,再这样下去,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你!”
“就这样了,再见。”
电话突兀地挂断了,但是外公却没有把听筒挂好,他愣愣的看着它,死命地捏着,随后使劲把它往挂机上一摔,随后便趴在电话亭上,痛哭起来。
振保头一次看到外公痛哭流涕的样子,而他居然是为了母亲而痛苦流涕的!他原本认为外公不会在意母亲的升学,就像母亲自己说的一样,但实则不然,外公是真的为母亲的情况而担忧。
“振保,你看到了吧,你外公就是这样一个人,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一点也不真诚,也难怪他和你母亲到现在还闹别扭呢。”外婆苦笑了一下。
“告诉我,外婆,我该怎么做?”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振保,你和我都是关键,我们都是他们共同关心的人,想想看,该怎么办,你想得到办法的。”外婆说完这句话,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等等,外婆!”
振保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外婆。外婆坐在他的对面,依旧盯着电视屏幕,眼睛一动不动的。
“这孩子,说是约在公园见面,怎么这么迟?”振保的母亲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不停地刷着手机,她皱着眉头,看上去极不耐烦的样子。
“振保?振保?不好意思,外公来迟了。”振保的外公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的脸上原本还带着歉意的笑容,不过仅仅过了一会,这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振保的母亲也看到了外公,两人凝视许久。“爸,你怎么会在这里?”振保的母亲脸上堆起了笑容。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振保的外公没好气地说着。
“大概是振保搞得鬼吧,这孩子也真是的。”振保的母亲有些无奈的说着。
“没错,是我搞得鬼。不好意思,捉弄了你们一下。”振保推着轮椅上的外婆,从公园的另一侧缓缓走了过来。
振保的外公和母亲看到这景象,不由得都是一愣。“振保,你怎么擅自把外婆带出来了!”振保的母亲站了起来,而振保的外公则是抢先一步,朝振保跑去。
“你没冻伤吧,让我看看。”振保的外公说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着外婆的穿着,而实际上,外婆已经被振保裹得像个粽子一样了。
在经过这番细心的检查之后,振保的外公这才舒了一口气。“还好没事,振保啊,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随意就把外婆带出来呢?”
“就是,就是。”振保的母亲也赶了过来,抬手就想要打振保。
“不是我擅自把外婆带出来,而是她自己想来的。她想要见见你们两个。”振保赶紧回答。
“没……没错。”振保的外婆突然开口了,振保母亲的手停在了半空,外公则是诧异的看着外婆,一时间,气氛顿时静了下来,唯有微风吹拂树叶的声音,在“沙沙”地响着。
“外婆,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们听着。”振保轻声对外婆说。
“你……”外婆看向了外公。
“你……“外婆看向了母亲。
“你们……不要吵了。”
气氛依旧安静地可怕,唯有风声在不停地响彻。
外婆则是如平常一样,坐在轮椅上,像块朽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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