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这天起迟了,明显感觉到午夜从西安返家的疲累和节日的焦躁,我知道今天应该干什么。
鳖盖峁的小路是湿润的,空气也是湿润的,湿润的小草一定会看见我匆匆的脚步从身边拂过。印象中,清明节这天都是阴雨天气,即便不是纷纷细雨,也不是艳阳高照。那天地间的湿润,一定是有人哭过,也许就在昨夜,思亲的泪水滑过眺望的眼眸,亲人,来时不要被烈日炙烤,翻山越岭不必卷起黄尘。
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满山桃花红。我知道,今天不同于以往,只有我一人无须卷起黄尘,去荒山感受山风的湿润。因为天气预报,姊妹兄弟都已提前完成了祭扫,我是一位在清明节正午时分独自翻山越岭的扫墓人。预报的雨没有下,也许,我感受的湿润就是细如牛毛的雨丝,它就这样润物无声,让春天的小路湿润而不泥泞,让破涕而笑的山桃花,没有留意到挂在眼角的那一滴水。
我,轻轻拭去那滴水,水珠折射着我的面容在轻轻颤动,从孩提到懵懂少年,从雄姿英发至人到中年,后面的看不清了,因为水滴从指尖滑落,它流淌过手掌,经过生命线,经过感情线,经过事业线,它走不动了,在体温中干涸了,但它的痕迹清晰可见。
茂密的树枝,向天空肆意的生长。清晰而又模糊的,是亲人的坟茔。二十多年前,我亲手在母亲的旁边栽下的那棵树,树干都有水桶那么粗了,茂密的树枝,向天空肆意的生长,我仿佛看见母亲一改一生的拘谨和寡言,她笑着对我说,儿子,妈自由了,再也不生病了!
来到祖父祖母的跟前,我笑着说,爷爷奶奶,可恶的槐树根,又爬到你们的房顶了,你们看,去年我们栽的松树,竟然全部成活了!说话间,我分明看见荒草下,那翠绿的草芽连成了一片。这都多少年了?他俩牵手七十多年后又在这里相伴,昔日膝下的孙儿也已白发频添。我突然记不清老人的祭日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愿触及心底的伤痕与柔软。爷爷常说,干活慢点,别累着。奶奶说,大孙子,长点心眼,别太老实了。奶奶还说,将来一定要给他俩立块石碑。几年了,立碑的事还没办,我该写下怎样的文字,去总结你们颠簸的一生,刻画你们幸福的笑颜,表达对你们的无尽思念!
从山上的小路下来,有农民用微耕机翻地。快速旋转的叶片像弹棉花一样,将土地搅得松软。只是一会儿,玉米根与草梗就会把叶片缠绕的不能动弹。农民一边费力的拔,一边说,年年拔草年年长,你要是庄稼该多好。
山上是三位老人的家,山下是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家,家里现在有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守着这个家园,养着鸡犬。我对父亲说,爸,你年龄越来越大了,我该把边窑收拾收拾,方便我们姊妹兄弟们回家照顾你。父亲一笑,不急不急,完了着。我忽然感觉到这话的熟悉,原来去年这天我曾经说过,前年这天我也曾说过。不急不急,何时不急!不忙不忙,何时不忙!我突然感觉到心底油然而生的无奈与悲怆,忙不完的工作、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材料、跑不完的腿。我把外套脱下,给愕然的父亲说,爸,给我煮俩鸡蛋,今天是清明,吃了眼睛看得清。
当年栽下的树木,已经环绕了家园。边窑曾经住过我们兄弟俩,住过祖父祖母,已经多年不住人了,加之窑里曾过水,灰皮经常簌簌地掉落,“看家狗子”与“草鞋垫子”满墙的爬,喜蛛也在电线上玩蹦极。几架老木柜子戳一戳晃三晃,贴在上面的“米面常有”早已泛白。我仿佛看见祖母掂着小脚,吱吱呀呀地打开柜门,往里面藏着东西,一边说,好东西别一下子吃完,众人吃了才香甜。是该到了拆除的时候了,为了遗忘与更好地生活。靠着窗台是我不知改造过多少次的土炕,炕沿的水泥被祖父祖母摩挲的乌黑油亮。祖父活了九十岁,过世的前一天晚上,泡了一杯浓茶,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邀我拉家常。祖母小祖父十一岁,竟然争气地活到近百,每次见到我,都要说“大孙子,命好啊”。最后挺不住了,她无力地摸着我的手说,大孙子,我真不行了。是该到了拆除的时候了,为了遗忘与更好地生活。炕围上贴着松鹤延年的年画,扯下来,里面又是一张俩个胖娃娃的年画,扯下来,是一年一年订上去的报纸,揭一层,是一年的光景,揭一层,是说不完的故事。是该到了拆除的时候了,为了遗忘与更好地生活。
清明节那天很晚才回家,我吃了父亲煮给我的六颗鸡蛋。活没干完,我豪爽地说,假日里再接着干,回家却累得直不起腰。
今晚,失眠的我,写下想说的话。瞌睡了再躺下,明天该干啥干啥。
2017.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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