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两个时辰,所有兵丁轮流训练了一遍。做做木筏,起身运动,倒也算劳逸结合,肚子却容易饿。军粮的问题摆在眼前。原本足够百人的口粮,现又多出一倍人,如何分得?王忠看向刘雄鸣,他似乎也无可奈何。这年头,最大且是唯一的问题不就是填饱肚子么?若是这能轻易解决,大伙儿就不会在这儿了。
此时深秋,临近入冬。虽说边上就是泾水,但鱼群洄游早已结束,大多躲到深水中去了。莫说天冷水寒不适宜下水捕捞,就算下去搜寻,且是捕到了,大家也快饿扁了,也耽误了行程。尽管原来泥阳队伍里的民兵愿意把食物分出一些来给新投靠的亲旧,但余下四十余人的处境依然尴尬。王忠也有别的考量,现在一时能够慷慨,但若无后续补充,就算是亲朋好友,也不敢保证在饥饿时不会反目相向,因此迟迟不肯分粮。
果然,木筏做完后不过一刻的工夫,队伍里出现了“怎么还没有开饭”的声音,也有了一些附和声。这声音虽不大,但王忠听在耳里,却如同锥子在砸自己的鼓膜。接下来就是接连两日的漂流,泾水上如何找得到可靠的食物来源?王忠感到这些要求开饭的声音越来越大,也感到了有些不解的目光正在盯着自己。是啊,大家怎么会理解王忠的想法呢?明明有兵粮,为什么不分发呢?王忠尽可能不去面对这样的目光,但耳边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如同林间被风吹动的枝叶声,和泾水上暗涌的波涛声。余光里似乎能见到有人要向自己走过来询问一般。王忠想要背过身去,但他自己也知道,躲无可躲。走又不走,吃又不吃,在此处所为何事?他偷眼看过去,发现大家的眼睛也有意无意地向自己这边斜瞄着,嘴里的说话声音倒是没有变大,但让人听见的语气却多了一分埋怨与不解。
领导还真难当。王忠脑中浮现出了从前是村民与小卒身份时,常听见邻里和战友们戚戚地调侃嘲讽着村长和上级,说他们正事不干,只知贪污腐败,分给老百姓和兵丁们的东西藏着掖着。听到这样的说法,自己也时常愤愤不平,似有一种众官皆醉我独醒,世道混沌我清明的骄傲。没想到今天自己也成了这样的领导,尽管这其中并没有什么贪赃枉法的念头,但在这群怨兵愚民的眼里,我与赃官们又有什么不一样?王忠从来没有这样同情过官阶地位高于自己的上级。可如今又怎么办?同情他们也不能偿还我当初误听误信的罪孽,今日非被民兵们撕碎了不可!不行,得想想办法啊。但这是个国家级的难题,要是我王忠能解决,这么多精英的领导人还能让饥民遍野么?凉州还能有叛军么?
忽然,王忠的余光里出现了两三个站起来的身影。仔细一看,他们竟提着矛,指着坐在地上的三五人,有些声嘶力竭地叫道:“凭什么?俺们要与你们这些叛贼分粮食?俺们的粮食是县里派的兵粮,你们这会儿怎么不去你的羌人爹那儿啃羊骨头去啊?动我们的粮食,门都没有!”这显然是原先一百人里的。地上坐着的新投降来的三五人“腾”地也抓着矛立了起来,一个个恼羞成怒,脸颊通红:“俺们既然来投了,不应该得到公平对待吗?要不是为王屯长效力,谁要分你们的粮食!”又有一波人站了起来,有的搂住了自己的孩子:“怎么了?俺分俺自己份的粮给俺的孩子,亏着你什么了?”这些个又准是自己孩子在叛军处刚过来的。这三类民兵开始争执,情绪也开始蔓延开来了,饿极了的也开始谩骂,不太饿的在一边劝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饿的人越来越多,于是主张和平的声音越来越小。王忠看见了扯衣领厮打的身影,还听见了兵戈碰击的声音。刚在对付叛军的时候怎么都没有那么神勇呢?现在和自己人却要以命相搏?赶忙叫上刘雄鸣找了队人去把大伙儿拉开。可谁知拉开了一伙,却发现自己刚叫去劝架的,反而加入了打架的队里去了,站在王忠这边的越来越少。虽还没有人敢对王忠动手,但已能听见指桑骂槐的诅咒声,听起来就像是当年村民邻里和士卒战友私下谩骂上级的腔调。王忠不知道是否有因为打架而受伤的人,但只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且都以这边为中心挤过来,仿佛在迫使自己迅速拿主意发粮。王忠对原先身边过来劝架、如今却仅剩下的刘雄鸣轻声道:“你看是否可以用小斛分……”话还未说完,已被鼎沸的众人嘈杂声给淹没,自己与刘雄鸣也被一人一边挤开了。
我是要死在这儿了。王忠脚不能着地,仰面望天而叹。
忽听见伐去了大片树木的林间深处传来一声嗥叫,令正在争斗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接着又起一声,不再动粗的人群中个别开始胆战。此处已到司隶校尉部,莫非仍有羌人叛军?若不是叛军,莫非盗匪集结?虽然此处人数众多,但因适才的吵闹厮打,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自己。既是在争利益之时都想到自己,忽然遇到危险时也惯性地一盘散沙,吓得直哆嗦。尤其是刚刚投靠来的那近百人,他们正在试图想象背叛者的下场。流言开始散播,年纪轻的甚至有开始嚎哭的,但没哭完一声就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
王忠的双脚突然有了着落,没站稳,趴在了地上。立刻爬起来,令大家全体安静,切勿慌乱,持矛列阵。
不过须臾,那嗥叫起了第三声。这回,大家都听真切了些。当其他人还维持着紧张状态时,刘雄鸣和队里的几个猎户出身的小伙子开始摩拳擦掌起来。
果然,最近的林间有影子绰绰地晃动。少顷,那影子从林间闪出来了,小半棵树高低,全身上下似乎都是毛刺。“野猪!”眼尖的猎户小伙已失声叫出。随即其他猎户都开始叹了一声。现在的野猪肉,名字中有个“野”,但事实上已是人工养殖,口味肥美。而那时候的野猪不比现在,其肉腥臊味重,因其于崎岖山地林间活动,肉质粗硬,口感难嚼。而且听这嗥叫,似乎是饿了出来觅食。挨了饿的,肉体也好精神也罢,想必都不怎么肥美。
王忠想,野猪也算是力大难对付的兽类,你们不去思索对策,竟还在想滋味如何。
那野猪慢吞吞地走过来。虽是头饥饿的野猪,这分量却依然不小,有五尺来高。饥饿虽饥饿,但这时的野猪则颇为凶悍。几个猎户都有些发懒,一是自个儿肚里没食,二是怀疑此猪肉味不甚佳,三是这呼吸沉重、眼冒红光的凶相,谁都不是特情愿逮它。都要饿到激起兵变了,尔等还在坚持守护的,是猎户的尊严么?王忠气不打一处来。野兽肚里空空,就算遇见不想吃的猎物都会咬死了再说;人,尤其是作为猎人,却要思前想后。莫非是职业病么?
不待王忠发话,刘雄鸣这时跳起来喝道:“野猪一般白日里不出来,今天却在这晌午于此处见到它,不是上苍给大伙的恩典么!岂可弃而不取?”
几个猎户这才回过神来,一想,反正都已经走到跟前了,以后还指不定有没有吃的,先逮了它再说。正要摆好架势猎取,只见已有四五十人将猪围定了。那些刚刚还争执,甚至是厮打过的,此时都往伤口上吐了唾沫,站在了同一战线。那些个可都是平日吃不上什么肉的,他们的眼睛充血,红得赛过野猪。
那野猪也好像懵了。僵持了片刻,猛地发疯似地想冲破包围。民兵们都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旁边让开,倒是那些个猎户上前拿长矛挡了回去。你来我往,烟尘四起。如此这般冲撞了多个回合,人在猪前竟没有占到上风。
此猪竟然恶得过先前树林里的骑马羌兵?
“刚教的战法白练了?”王忠看不下去了,一声暴喝。
听闻这句,民兵们如梦初醒。十余名高个兵持长矛站成半圆一圈,不停地往野猪的眼前搠。那猪左躲右闪,还不时用獠牙咬住兵器,但很快被另一根矛晃退了下去,嘴里“哼哼”地怪叫。真乃是猪中的一员猛将,竟和十余个高个民兵纠缠了近十回合。
王忠拔出羌刀一挥,四名矮个兵拿着短矛从旁杀出,四面而来。每人在地上翻个跟头,盯牢属于自个儿的一条猪腿,横扫过去。
那猪显然是被这夹攻阵势吓了一跳,试图躲避,但左后腿还是挨了一杆子。正待反抗,已见一高个民兵手里的长矛倏地从猪嘴贯入,捅出下腹,嗷嚎一声,尘埃落定。身旁又有数人赶紧上前,矛刃纷纷刺入,仿佛在争夺击杀敌将的功勋一般。
王忠在旁看得一身汗,但总算松了口气:军粮算是有着落了。再望望那群杀死野猪的十余人都瘫坐在地上喘气,和地上那只有出气没进气的野猪此起彼伏。不一会儿,人和猪都消停了。
你们的第一次列阵实战算是献给这野猪了,王忠暗笑。
梁大脑袋和花白胡早就带人捧来了一捆枯叶干柴,搭了架子,生起了几堆火。民兵里的猎户和屠户把猪抬过去,剥干净了,掏出下水,把肉切成了十几大块,戳了几刀填上韭菜、干蒜或秦椒,分别拿根矛串上,丢在架子上烤。不一会儿,生猪的血污腥臭就为炙肉的膏脂鲜香所代替,整个丛林和河边似乎都弥漫着焦香气。因为饥饿,这粗糙难咽的肉质,在民兵嘴里只能被形容为“有嚼头”,这未等全烤熟便蘸了豆豉酱,咬在嘴里,粉色的油脂与血液的混合物顺着嘴角流下来。也有些比较擅长烹调的,见着了肥瘦相间的肉便抢了过来,在瘦的一边抹上了豆豉酱,却照着火苗子直直地灼肥的那边,炙到热油乱滴,一面拿陶盆子接了,准备冷凝了之后沾饼子吃,一面又渐渐把那肥的一边烤至微焦且软糯酥脆,而瘦的一边却刚熟七分,肉汁也大多被豆豉酱封在其中,鲜嫩而不至于发柴。那些个大厨们做完了猪扒便开始自娱自乐地品起来,一口肉一口油,一滴不落地祭了五脏庙,还孤芳自赏地赞不绝口,引得周围的民兵皆纷纷效仿。泾水边炊烟腾腾,身后的密林更被肉香气渗进了一层。
王忠不失时机地对大伙讲道理,适才不分军粮,是因为恐怕大家分完之后几天便要饿肚子。大家都忙不迭地点头,不知是在表示王屯长说得对,还是在称赞肉味鲜美,总之嘴是没停下来,也没一人向他这边看。接着每个人也按需分到了干粮。因为有了猪肉的补给,且大伙肚里填了油水,干粮多了也吃不下,这顿倒是省下了不少开销。
待朵颐完毕,已近申时。每个人可以说是盛食厉兵,于是二十排木筏都依次下水,每排十人左右,王忠领头,顺流进发。梁大脑袋牵着马也和四五人在筏上坐定,有说有笑。全队一字长蛇地划桨向高陵前进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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