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妈妈接受安乐死的日子,也可能是后天。
2079年五月十日的最后一节课上,端坐在座位上的阿文抬起眼皮,望着讲台的教师,心中默默思忖道。
——1999年战争的历史意义就是,之前的人类是愚钝的、鼠目寸光的,他们根本不懂反抗到底意味着什么,在面对奴役时只会一股脑地反抗,就像是一群粗鲁的野兽,直到后来我们才发现了真理:人类需要罗拉!若没有祂们,我们还会和他们一样,只是一群玩泥巴的野猴子,永远在自相残杀的战争里停滞不前……
此时讲台上那位瘦弱的中年男人正慷慨激昂、口沫横飞,言语间还不时夹杂着夸张的动作,一双大手拍得讲台桌砰砰直响,可在阿文的印象里他并不是个“暴躁”的人,平时的他总是披着一件鼠灰色大衣,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而隐藏在镜片后方的无神双眼总是给人一种睡不醒的感觉,可唯独他谈论起“罗拉”的事时,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老师!那1999年之前人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趁着中年男人停止的空档,一位学生起立,讲出了自己的疑惑,男人快速瞥了他一眼,而阿文竟从中读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愤恨。
“坐!”
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继续说道:
“同学们,对于那段历史,我们不应该,也不需要去了解,要是谁要真感兴趣,那我就劝你去动物园里看看黑猩猩们,这就你们想要的答案。”
等他话音刚落,放学铃准时响起,于是中年男人立刻低头收拾好教案,接着夹在腋下转身匆匆离去,阿文看着他的背影,似乎回忆起某个熟悉场景。
“哟,乐文,晚上接着开黑啊。”
还没等阿文还没找寻到记忆的根源,便被朋友所打断,他一抬头看到了吴轩那张笑嘻嘻的面孔。
“啊,行啊。”
此时阿文脑子有点发蒙,便含糊地敷衍了一下。
“对了,你妈应该是明天安乐死吧?我记得之前你说过的。”
“应该是。”
“什么叫应该是啊,你居然连这种事都白给?”
“没有,我……”
吴轩的父母早在3月份就被执行了安乐死,现在的他居住在政府成立的友爱大厦里,和一群与他年龄相仿的“孤儿”们住在一起,很快阿文也会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
“反正这种事记不记也没差嘛,貌似咱们班除了‘肥猫’父母都会在今年安乐死。”
相谈中的二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靠墙角的那个胖子,对方慢吞吞地向书包里塞着书,丝毫没有觉察到正在注视他的两股视线。
“森美集团的富少爷~可惜是个废物。”
吴轩歪坐在阿文的课桌上,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阴阳怪气地揶揄道,阿文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将头转了回来。
“你还别不服气,他要是真能继承他老爹的百分之一基因,就不会和咱们来一个地儿。”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晃动着束在左手上的手环,手环的外观就是一块缩小的腕表,周围还带着一圈斑状黯淡的青色荧光,不消说,包括阿文,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手上都带着这枚白色金属环状物,而它便是“罗拉”的一部分。
阿文一声不吱地望着手环,仿佛看穿了自己的一生,可它的确就是这样的物件。
“切,说这些也没用,今天你还是去陪陪你老妈吧,等你到了友爱大厦咱们再聊。”
下课铃打响5分钟后,教室里就已空无一人,吴轩在拍了拍阿文的肩膀后,也走出了教室,被留在教室里的阿文的心里没有任何感觉,或者说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很正常。
“陈乐文同学,请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阿文还在望着窗户发呆,这时一个老女人突然在阿文的视网膜上,阿文快速眨了眨眼,看清了那人的脸。
“主任好。”
“恩,怎么了?我看你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没有,就是有点累了。”
“好,那你赶紧来我办公室一趟。”
待视网膜恢复后,阿文拿起书包搭上了去往顶层的电梯,隔着电梯间的钢化玻璃,阿文俯视着金色余晖照耀下的城市,那里和平,安详,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所以即便那其中有一个或者几个人消失了,那也再正常不过的事,没人会在意,当然也不值得在意。
叮——
眨眼的功夫,城市在阿文的脚下消失了,他没有丝毫的留念,转身踏进了教导主任的房间。
“你的母亲将在明天执行安乐死,你有什么想法吗?”
管理阿文这一年级的是一位面相和蔼的老太太,一般她很少会直接出现在学生面前,只有等到学生父母安乐死的前一天,她才会要求跟学生见一面,然后她会问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让人分不清她到底在慰问还是在例行公事。
“我没有什么想法。”
阿文低着头回答道。
“呵呵,你的母亲是一位英雄,就像是那些为了社会献出生命的千千万万个英雄一样。”
“您说得对。”
“你应该不止有母亲其他家人吧?你的父亲呢?”
“他病逝了。”
“你还有个弟弟吧?”
“他不符合出生资质,被处理掉了。”
“恩。”
教导主任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褶皱也被身后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辉,她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学生,直到凝视了一会儿才开始娓娓道来:
“陈同学,人与人是不同,所以每个人都应该接受自己的不足,然后尽自己全力去报答这个社会。”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
“根据【和平法案】,我们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奉献出出自己的一切后,就得去安然面对自己的死亡,生老病死,每个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都是如此。”
“恩。”
“我们应该发自内心地感谢为我们带来这一切的罗拉。”
“我也是这么想的。”
“好,你可以离开了。”
按照惯例,教导主任会给被执行安乐死的学生放一天假,但由于明天是周六的缘故,因此也就没有单独提的必要了。
转眼间,阿文便搭乘上了回家的地铁,可即便是下班晚高峰,拥挤的地铁内部仍然“冷冷清清”的,阿文坐在座位上,扫视着车上形形色色的人,就像教导主任说得一样,在白刺刺的冷光下,每个人似乎都不一样,但彼此间又没有什么不同,阿文想到说不定现在坐在车上的人在明天也会接受安乐死,但他们的脸上没有记号,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
观察了一会儿,阿文继续把精力转移到了手环上,他握住手环,整个手环瞬间变得柔软了,接着它就像漏气似的塌了下去,阿文的手指便轻松触到了手环下面的皮肤,松开它又立即变回的原状。
手环里记录着每个人一生的信息,比如阿文的小学是森宇小学,中学是高橡木中学,大学是紫藤萝大学,将来的工作是销售员,这一切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决定好了,而他这些年也是如此践行的,再过不了几年,他会遇到自己的“妻子”,几年后他们会生下孩子,孩子出生后交由政府帮忙抚养到五岁后,会把孩子归还回来,等到他43岁时会按时退休,在45岁时他会和他的母亲一样迎来自己的结局。
阿文内心毫无波澜地捋顺着自己的一生,这是他坐车时的习惯,无疑这种稳定而精准的生活便是罗拉赠与人类最大的礼物,能让社会上的每个人各尽其职,各尽其用,精确规划每个人的欲望并给予适当的满足,从而在根本上消灭了犯罪与战争。
到站后,阿文走下车,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转头走向一家外形类似教堂的建筑,他很清楚母亲就在那里,宗教是被允许存在的,只不过崇拜的对象仍是罗拉,虽然人们也想不到其他可以崇拜的东西了。
由于宗教的特殊性质,导致这栋建筑仍保持了巴舍里卡式风格,黯黄色的墙壁和塔状屋顶,以及大片的彩色琉璃,虽然看起来有些老旧,但阿文却莫名感觉这里要比外边高楼林立更加带有生气。
阿文推开厚重木门,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接着他开始寻找母亲的身影,由于已经到了集会解散的时间,在教堂的最前方只剩下了一团聚集的人群,她们都站在宣讲台旁,大多是女人,而且都已年到中旬,每个人都整齐地穿着黑色的长袍,头上裹着一团白色修女帽,很快阿文便在人群的中间发现了母亲。
“谢谢各位,谢谢,愿罗拉保佑你们。”
被团团包围的阿文母亲正热泪盈眶,手里扯着一方手帕不断地擦拭着眼角,而她身边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这种微笑阿文刚刚才在教导主任那里看过。
阿文母亲信仰安息教已有十年了,因此她在教团中的地位也不算低,大家听闻明天就是她接受安乐死的日子,纷纷向她贺喜,阿文母亲也为这一日做好了准备,她花一整天的时间来为教堂里每个人祈福,清晨时她便跪倒在红毯上,双手合十,直到傍晚钟声敲响,她才睁开了双眼,接下来便发生了阿文看到了一幕。
最后,她与每个人一一拥抱、低语,告别,末了,教堂里只剩下了这对母子。
“儿子,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母亲背着身子,翻阅着宣讲台的圣典,阿文默默想了想之后,摇了摇头。
“不知道。”
“明天是安息日,是罗拉休息的日子,它会在这一天里好好看看每个回到祂身边的人。”
“哦。”
“能在明天离开世界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恩。”
母子二人又谈论了一会儿后,便踏上了回家的路,由于阿文不信教,所以他认为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但这丝毫不能说明今天是特殊的。
“明天‘使者’会来咱们家,你会看我离开的过程吗?”
“我会看的。”
“好……对了,我有个好消息,今天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儿媳妇了,仔细想想这说不定也是罗拉的旨意。”
“恩……”
在回家的路上,母亲亲昵地挽着阿文的手臂,接着慢慢吐出了一段数字加字母的代号,阿文仔细比对了一下手环里纪录的信息,确认了母亲的消息。
“你不去见见她吗?”
“不用吧,反正到了20岁我们会见面的。”
“我就知道你会害羞,所以我帮你和她约好明天在教堂见面了,那可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哦!”
“恩……”
“你不想再说点什么吗?”
阿文抬起眼,望着母亲面带愉悦笑容的面孔,他开始变得错愕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明明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话就像是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终于在他几番努力后,他说出了那句话。
——谢谢妈妈。
经过一顿简单的晚餐后,阿文与妈妈早早上床了,阿文从来没有这么早睡过,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和阿轩“开黑”,直到夜深了,他还是睡不着,但他也想不通为什么睡不着。
等二天他一睁开眼,便看到执行安乐死的工作人员已经到了他的家中,等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渡步到母亲的房间时,母亲已经死了。
阿文看着母亲毫无血色的鼻尖,又看了看周围输送药物的软管和支架,一位工作人员走过来告诉他,因为母亲见他睡得很熟,不愿叫醒他,于是就决定独自进行安乐死了,而母亲的遗体和遗物他们会负责处理的,他现在只需收拾好行李准备搬进友爱大厦。
“小弟弟,你没事吧?”
阿文的身后又走过来一位工作人员,他警惕地观察着阿文的脸,尖声细语地询问道。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恩,请尽快收拾好行李,明天我们会排专人接你,如果时间不够,延到后天也可以。”
“明天就行。”
“好的。”
半小时后,母亲的遗体和工作人员全都离开了,家里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中午十二点,午餐准时配送到了阿文的家中,他用过餐后,快速洗漱了一下,接着他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衣物,仅花了不到3个小时就已经收拾完毕了,大约五点钟左右,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走向了那个他原以为永远也不会去的教堂。
还是一样的黄昏,还是一样的道路,还是一样的教堂,今天和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走在路上的阿文如是想到。
阿文站在教堂门口大约十分钟后,那个女孩从教堂里出来了,她拉着阿文进去,但阿文说要出去走走,女孩拗不过他,最后还是同意了。
母亲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一位五官端正,颇具气质的少女,也和昨天一样,她主动挽着阿文的胳膊,二人肩并肩走在道路上,她向阿文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但阿文却忘记了。
“我爸妈也已经接受安乐死了,三个月之前。”
“恩。”
“你准备什么时候生孩子?”
“什么时候都可以。”
“规定是25岁就可以了,那等我们25岁就要个孩子吧?我喜欢小孩,很可爱不是吗?”
“对。”
二人一边说一边一直顺着一条河流前行,那是位于教堂背后的一条河,教徒们都叫它安眠河,夕晖下金灿灿的河水安稳流动着,头顶上深蓝色的天空包裹着即将西沉的太阳,二人又围着河边肆意徜徉了一会儿,随后停驻下来,一同观看起日落。
“你说,末日是什么意思呀?我看圣典好像有这个词。”
“末日……”
阿文半睁着眼睛,在脑海里检索着这个词的意思,但待他稍加思索后,却回答道:
“末日这个词没有意思。”
“咦?你不要骗我。”
“我没骗你……”
听到阿文的答复,少女吃惊地看向他,于是他望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
“毕竟末日永远都不会来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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