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社会上谋职并不久,经历多来自学生时代,头脑里也经常窜出那时的片段。我想,身体易冲出的境地,心灵却是难以突围,时常沦陷的,这大概也是回忆的缘由。而回忆这东西,又总不免早晚牵动手指,托它们以文字描摹自己,免除被遗忘的不幸。而我所谓的一些不幸,也恰来自这未竟的遗忘。 16岁那年,我考进了县重点高中,全封闭的管理以及繁重的学业很快让我失掉了少年的朝气,到了备战高考那年,竟感到身体也要衰老了似的,频繁感冒。同学们也大都如此,所以并不觉得自己异样。只有假期回家见到辍学多年野生态的儿时玩伴,才清晰发现自己的灰白和对方的鲜艳。但假期毕竟遥远而短暂,在漫长的求学生涯里稍纵即逝,何况我也渐渐习惯了学校的沉闷,闷闷的早起背书,闷闷的熬夜做题,就连进了食堂,也尽是三三两两的学生围坐,闷闷地吃饭(食堂的饭,不专注地吃,怕也似压轴的考题一样,是极难消化的),闷得久了,身体难免闷出毛病,于是又闷闷地去校医务室看病。
得病虽是很恼人的事,但也不乏别样的感受。每当坐在校医务室被蹭的泛光的长椅上,透过窗户呆望教学楼的那一刻,都会不觉想到已看了无数遍的《西游记》,面前的楼房,仿佛也已变成镇压孙行者的骇人高山。我自无齐天大圣的神通,任性将它捣个稀碎,但这片刻的逃离,哪怕逃到医务室的长凳上,熏着药水的味道,也让我觉得轻松不少,重要的是,这片刻的轻松,是不必自责懒惰的。
较之校外的医生,校医显得格外惜言,这和疾病一同加重了我的沉闷。望闻问切是从来省略的,不论是发烧、咳嗽、头疼、嗓子疼或是爱哪哪疼,他都会以专业的角度诊断我为感冒,接着就是挂同一种药瓶了。若是鼻涕流量特别大,或咳声异常嘹亮,只需加挂一瓶,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若是问能否只打针,或只吃药,他便抛出一句铿锵的话来:“挂瓶好得快,可别耽误了学习。”刚刚享受逃离感的我,瞬间被医生的话降服了,这毕竟是权威的发言,而我们又总是那么习惯接受教诲,此时的我,已闷在一旁等着挂瓶了。
身体里灌足了药,感冒哪有不好转的道理。此时的教学楼,便又格外地凸显在我眼里,我也能很快锁定属于自己教室的那几扇窗户。我站在楼下,以呼吸新鲜空气为由,迟迟不愿前进,感觉校园的花花草草从未如此时这般美丽娇艳。隔着厚实冷漠的墙壁,我看到教室被课桌分成窄窄的一排排,同学们被塞在里面,并称之为“战壕”。我的体重或许有不少都耗进了功课,总算还能被较稳妥地安置在一隅,而稍显富态的“战友”,就不免时时惊扰四邻了。
教室的四壁,满挂了“用知识武装自己”之类的名人造句,大概是受此启发,同学们的课桌上都建起了书山高耸的壁垒,好似谁的低一些,就会被老师苛责的目光击中,阵亡于高考大战一样,大家的头随着愈来愈厚的镜片的下坠埋的更深了。
至于老师的“谆谆教诲”,不但不怕这重重的阻隔,反如穿街越巷的叫卖声,几经波折,越发的悠扬飘荡起来,声声入耳。在这教诲中,疲倦的身体便会慢慢地振奋,继而感觉满教室都照着希望的光,这效果真的一点不次于挂药瓶。当然,这种剂量还是不够的,校长每月还会通过蔓延至各班的喇叭做激情洋溢的演讲以鼓舞士气,整顿学风。这毕竟又是权威的发言,无异加挂了一瓶特大药水,于是,班里照例又会涌现出几个“战斗英雄”来。
我想,墙壁挂名言的“创举”定是费了教育权威们不少脑子,并使他们引以为豪,因为,这项“创举”真的拿住了不少学生的心:假使上课跑神歪了头,或打瞌睡没有闭紧眼皮,不小心被一两句名言钻进眼睛,可是很有针刺效果的,被刺的多了,便会觉得两颊耸立着无数寒冷的针,逼得你只敢“举头望黑板,低头思书本,”比起悬梁刺股之类的腐朽糟粕,显得既文明又安全,绝对算是教育进步史上最优雅的一步,重要的是学生书包里少了铁锥与绳索后,着实减轻了不小的学习负担呢!强烈符合权威们的教育理念,于是教育又不断地进步了,真是皆大欢喜,普天同庆!
名言“好处”颇多,自当大力推广,“放之四海”而挂之。慢慢地,楼道,餐厅,校园的报栏,楼房的侧壁,厕所的门口……但凡学生目力所及处,仿佛都生出了寒针,“锥赶”着学生回到教室——望黑板,思书本。
随着高考的临近,越来越多的卷子从前排铺天盖地而来,由于书山遮挡,看到的只是密密层层的纸浪向后涌去,伴着纸张的沙沙声,场面颇为悲壮。或许因为酷热下对清凉的无限渴望,这一幕让我想到了窦娥和专属她的雪——六月的雪,相较之下,我的雪来得比窦娥更早一些,多一些,那时,我的脑瓜经蹿出气象万千的想法,对此,我深感不安。
这堆叠的卷子中,最令我生厌的是语文。必考的诗词、文章赏析题常常把我蹂躏的苦不堪言,我的理解和统一答案时常出离万里,但为了讨要分数,又不得已硬生将其背下,这种感觉,就像被没收了智商,沦为愚迷的信徒一般,屈辱,悲愤,无奈。好在我看到过鲁迅先生的文章里有“自己有时会记不起几天前的写作内容,若是偶尔翻出更早的文章,甚至会怀疑是否为己所作,犹豫半晌,才会慢慢忆起当时的心境”之类的描述,这让我倍感安慰,进而更加憎恶统一答案,怀疑它的来历。但不可否认的是,统一答案背多了,“得分不良症”确被治愈。
作为一名“过期”中学生,我偶尔还会翻出上学时候的卷子,作业本,或是笔记,暗黄的纸张烙着暗黄的回忆。现在的我,只需随意望向别处,便会有更多欢乐的颜色让我舒服,这便是自由的伟大之处。已到的自由是幸福,将到的自由是希望,迟到的自由是悲伤。现今的学生依旧溺在这悲伤里,溺在统一答案的死水里挣扎,也被迫受其“滋养”而生长着。他们越挣扎,越是窒息,越汲取,越是渴望,直到精疲力竭,悄无声息,随着明媚的眼睛一盏盏熄灭,死水荡出笑容,牙齿闪光。
卡!这是我的噩梦,我把不喜欢的剧情从记忆里肆意剪掉,我可以在生活中导演梦,也可以在梦中导演生活,但我对生活和梦本身却无能为力,但我还是希望有“大牌导演”喊卡,否则时代的胶片怕也将要暗黄了。我悲伤的说了句梦话:“教育的葫芦里,切勿再装统一答案的药,卖与学生吃了!虎狼之药,甚毒!余毒!愈毒!”
封闭了校门,校医成了医学界的权威,食堂大厨成了美食界的权威。封闭了思想,统一答案成了知识界的权威。可见封闭起来,是容易产生权威的,而权威多了,实在使我感到痛苦,压抑,迷失,最终愤怒起来。为了击碎这封闭,当下的教育工作者和学生们应当敢于牺牲自己的拳头,叩开新教育的门,倘若被守门的权威揍个头破血流,说不定反倒排尽‘挂瓶’的余毒,重获干净的血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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