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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五娘做了个梦,梦见在一间金璧辉煌的大房子里,那女娃儿貌美如花,又生得一长二大(身长胸大腚大),菩萨保佑,果然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好生孩子,她看到自己笑得合不拢嘴。
(一)
山村的夜晚尤为寂静,窗外漆黑一片,偶有一二声短促的虫鸣鸟叫,疑是受了外界的惊扰,又或做了被天敌干掉的噩梦,总归是睡不踏实。
房间里黑着灯,伸手不见五指。蚊帐外蚊子嗡嗡作响,蚊帐里秦五娘翻了个身,摸索着推了推李石头。
李石头原本没合眼,被女人一推搡,就叹了口气坐起来,秦五娘也跟着坐起来道:“你光叹气有个屁用,儿子没提彩礼的事,只说十一前要回来结婚。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先把婚房支楞起来,家具置办些,请哪些客定下来。”
“你就杠了一张嘴,我这不正琢磨钱的事吗?存折里的肯定不够,先凑合着,剩下的我找信用社的老张贷。娃睡的那间房做新房,明天我就去请人,里里外外粉刷一下。床、床头柜、梳妆台现打恐怕来不及,再说也省不了几个钱,索性去县城买。”
李石头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买个带席梦思的床,婚被、枕头这些,也都有成套卖的。请哪些客,我心里打了个谱,赶明儿列个名单。婚席怕不得有八九桌,按十桌准备,鸡鸭鱼肉一应菜品得提前采买,烟酒糖茶鞭炮什么的也得一一置办,桌椅板凳等物什都得借上一些,烧火做饭打杂帮忙的得请七八个人,操办起来那样都不省心。”
“席梦思是个么东西?床上垫的个?”秦五娘好奇地问道。
“嗯,里头装了弹簧,听说躺上去软软呼呼的,现在结婚都时兴这个,我们这些贱骨头享不了那个福。”李石头挠了挠头。
秦五娘噗嗤一笑:“你这一说,倒让我想起大队操场上的稻草堆,能把整个人都葳了进去,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就是那次怀上的?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跟做梦似的。你呀,就知道风流快活,造人也不晓得选个良辰吉日。这孩子这就是随你,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打个商量,搞得我们对女方情况睁眼一摸黑,是何方神圣毫不知情,哪有这样稀里糊涂做公婆的?出门都不知道怎么跟人讲。”
顿了顿又道:“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你们父子俩就是一对马大哈,没一点聪明劲。这天遥地远的,又拿他没办法。常说儿大不由娘,一点都不假。费心费力供他读书上大学,找了媳妇就忘了娘。”
她越说越激奋:“我看你们男人就一个德性,管不住那玩意,那些骚狐狸稍微撩拨几下就奋不顾身。这要是带回来个上不了台面的,丢人现眼可咋办?要不明天去县城找个陌生的小卖部打电话再问问,捞捞底?实在不行,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去一趟。哎哟,我这心里慌得紧。”
李石头刚把满腹心事倒出来,这会儿又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你听说书听多了吧。莫在那里瞎扯,娃哪里孬了。千里迢迢的,有本事你去。听说女娃子是个老师,大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家里父母都拿工资,能差到哪去?你还挑三拣四,我高兴都来不及,就怕埋汰了人家。不管怎么说,眼下要紧的是把婚事办好,办得风风光光的。你嘴上少跑火车,多积点口德。说话注点意,做娘要有做娘的样子,别让儿媳妇一进门就把你看扁了,儿子也下不了台。现在都千禧年了,那些阵年旧事,都成了老皇历,还提它干嘛。”
秦五娘笑道:“戳到你痛处了吧。按说呢,是得封彩礼,还得做楼房,送份贵重的物品,不是我们舍不得,是拿不出来啊,娃也不会怪我,媳妇要怪也没办法。再说娃要人貌有人貌,要文化有文化,工作也体面,也没亏了她。他初中同学,叫李保七的,你晓得吧,桃花岭村的。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上学得亏族里乡邻合起来供。前些年找了个城里媳妇,彻底翻了身。那是真舍得为他花钱,结婚,外面买车买房,家里盖楼,都是倒贴。”
李石头无名火直冒:“净扯些没用的,人家的事你就晓得那样清楚?就算是那样,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去跟人家过。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各人有各人的福气,那都是各人修来的。拿不出来就算了,你就铁定儿媳妇不是通情达理之人!”
秦五娘不吐不快:“理是那个理,但终归是要过日子吧。娃在大城市生活,又刚参加工作,要是再找个条件一般的,怕是这辈子都在坑里起不来,更别说指望他拉一把他的妹妹和弟弟了。还有我们老了怎么办?”
李石头使劲抓了几下头:“哎!这孩子也是的,不吭不哈,说结婚就结婚,确实有点虎,也不知道像谁。这儿子结婚,还给老子出难题了不是,嘿嘿……”
秦五娘嗔道:“还不是跟你我一个样,我嫁给你那天,你去我娘家一句话,我卷铺盖挪了个窝,我们就算结婚了。那会刚闹完饥荒,还没分产到户,家家户户家徒四壁,所以不讲究。中饭还是妈家吃的,晚上你把二爷送的两块豆腐加点青菜煮了个汤,就是晚饭,我到现在还记得,别说那个汤还真是香。”
接着柔声道:“你就一个人,父母看你人不错,又见我铁了心,就没拦着。他们这不就是有模学样,我也不是要拦着,何况也拦不住。我就是怕他们钻脑袋不顾屁股,担心他们将来像我们一样吃苦受累啊。对了,回头还得跟老二捎个话,让她月底回来帮忙,她路近。老三太远了,但他哥结婚的事也得告诉他,回不回来由他自己决定。”
李石头语调也慢下来:“对喽,拦不住的,再说我们现在不也挺好吗。我们那会不要嫁妆,不要彩礼,不请客,不坐席,不收礼,一切从简,也算是响应号召,革命化式的婚礼。他们这一代把自由恋爱唱得震天响,殊不知就是从我们那时候来的,还是那回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话说回来,只要他们真心相爱,吃苦也是甜的,你不要胡乱操心。事到临头,只有踩着竿子往上赶。还要看个黄道吉日,另外亲家翁那边也得联系一下。一堆事得跟娃商量,我明天就一样一样去办。蒸饭的,炒菜的,打下手的,你也赶紧张罗起来,不管怎么说,这是我老李家的大喜事。”
秦五娘应道:“还能怎么办,哎……”这时,田野里忽地响起莫名的叫声,一声长,一声短,她扭头向窗户看去,窗户连同墙壁都隐没在沉沉的黑暗中。那叫声又响了两遍,毫无遮拦地穿进耳朵,落在心上,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俩人不再言语,双双滑进被窝。
据说幽灵出没于夜晚,只为探听人们的隐私。而人们的习性也一惯如此,不为人知的事俱交给私房夜话。每每说完那些秘事,言说者于黑暗寂静中不免有些毛骨悚然,随后坠入不着边际的梦乡,他们惘然不知幽灵得手后冷笑着隐去。
(二)
夜深人静,周长阶穿着花布睡衣,站在窗前。天空像把巨大的暗蓝色雨伞,高楼大厦积木般垒在伞下,万家灯火辉煌,一切如在画中。眼皮底下的街道冷冷清清,偶有一辆车驰过,声势不输千军万马。
周长阶本是一介布衣,成年后在舅舅的书店打杂。后来赶上招干入仕,自是培加珍惜。退休前官至区委书记,也算是光宗耀祖。单位分的这套二居室,三十九个平方米,住进来就没挪过窝。几十年过去了,在雨后春笋般的新楼丛中,他的二居室所在的筒子楼就像个躺在角落里的废弃蜂窝。
他背转身:“孩他娘,看看还有多少钱,留点生活费,其余的都给女娃子打过去。”
房间没开灯,窗外漏进来的淡雅光线下,他老伴夏素贞披件鹅黄色的外套坐在床头,白底红碎花的被子盖在腿上,如拖长的裙摆。房间的摆设几乎与结婚时一模一样,不止是房间,这个小小的家似乎就从来没改变过样貌,他知道妻子视此如命。要说变化也是有的,那就是旧了、老了,从这里还迎来送出了四个儿女。
大儿子稳健,最合他心意,二儿子过于老实,当娘的偏袒,三女儿精明,最贴心。他们都很孝顺,没舍得远走高飞,成家立业都在本地。
一直以来,他对子女的教育以严苛著称,孩子们一个比一个独立要强。凡事靠自己,走捷径的事想都不要想,这在家里就是铁律。所以大事小事他们都是自己办妥,有必要的才请他点个头。
四女儿是个例外,因是抱养的,相比哥哥姐姐,从小就多了一些宠溺。她也“不负所望”,敢作敢为,不怎么怵他。也唯独她大学毕业去了外地工作,更是脱离管束。上午她来电话说这个月要回来把婚事办了,还让他们提前到社区问下领结婚证的事。
他转过身,继续看着窗外,这才听到夏素贞“嗯”了一声。
夏素贞经人介绍认识周长阶,头尾不到一个月两人就成了亲。婚后平淡安稳,人生就在一条轨道上不徐不疾前行。撇开老四不说,儿女们照葫芦画瓢,一经牵线搭桥,就各自滑进各自的轨道,成家都很顺当,日子也过得波澜不惊。
老四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平常不许人跟她提相亲的事,谁提跟谁翻脸,她要自己做主。她自己做主也就罢了,好歹也得在结婚前把男方带回来上个门吧。她倒好,电话里三言两语就交代了。
她说人长得帅,难不成看脸下饭?又说是村里的状元,说到底是没家底,女娃儿这是要吃苦。再说有闯劲,这是多么不靠谱的事。
问她谈了多久,一见钟情;去过对方家里没?没去;怎么定的婚,两个人商量的,决定速战速决,先到家里请个客,顺便把结婚证办了,再到对方家里办个酒,就算完事。
夏素贞和周长阶一块儿接的电话,一个答话一个旁听。说着听着,两张脸像两盏霓虹灯,皂白暗紫青红地变换着颜色。她勉强维持着镇静,不至于让女娃儿察觉到这头的震撼与慌乱。
周长阶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她知道他脸上挂不住,他可是个向来都说了算的主。她看见他几次嘴唇抖动,一只手使劲按在桌子上,一双小眼睛精光闪闪。她担心他急火攻心,又怕他吼她把事情搞砸。当女娃儿说:“你跟爸也说一声,他要是实在不同意,我就不回来了,去男方那边办证。”
她慌忙看向周长阶,周长阶紧绷着脸转身走了。她哪还敢多说多问,赶紧说同意同意,让女娃儿具体去跟她三姐商量,就把电话挂了。
电话刚搁下,就听到小女儿的闺房里传来一声闷响。吓得她蹆打软,嘴里嚎了一声,冲过去一看,周长阶正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小木凳斜倒在地上,断了一条腿。
她把周长阶扶起来,周长阶抖抖手,甩开她,又挺直了腰板,居然冲她笑了一下,说:“我没事,现在就把她哥姐几个全喊过来。”
在这个家里,夏素贞的幸福之处在于凡事不需要她做主,越是决择艰难的时候,她越是显得清闲。她似乎忘记了刚刚吓个半死,又回到客厅打电话。
周长阶听到最后,明白女娃儿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持宠而骄,先斩后奏,一贯作风。女娃儿是家里的开心果,最受宠爱。若说他是明面上的说一不二,她就是暗地里的那个。
最小的孩子要结婚,他内心是欢喜的,却又为她担忧,一时情绪起伏,搁凳子用力过猛,居然跌了一跤,生平罕见,得亏身子骨还硬朗,要是摔出问题来,里子面子都得掉。
他让夏素贞去通知召开家庭会议,并不是要听他们的意见,而是要让大家都知道老四要结婚,赶紧把准备工作搞起来,搞好了。
这会儿夜深人静,他事无巨细又盘算了一番,发现还有个遗漏。这里的风俗,女娃儿结婚时要佩带男方送的“三金四银”。他担心他们没钱置办,便让夏素贞打钱过去。
窗外黑暗裹着光明,光明突破黑暗,光明与黑暗交织,如梦如幻。年少的那会,这儿虽说也叫大城市,实际上远没有如今的繁华,不过是比农村的房屋多、更显规模,有不少楼房、显现了高度,白天人多车马喧嚣,漆黑的夜有一些零散的灯火而矣,现在却迥然不同,无论是城市的面貌还是人心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见证了区域的整合,城乡的融合,各阶层的结合。他也想知道男方的情况,希望他人品出众,才貌双全,条件优越,但这不是主要的,他更赞许老四敢于打破一切禁忌,热烈追求爱情婚姻的做法。
这晚他睡得很香甜,没有做梦,他的梦与现实是一回事。盘恒在黑暗中的幽灵一无所获,悻悻而去。
(三)
李磊磊在出租房里简易的单人床上搂着周果果,周果果软得像团稀泥。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在身体极度疲软中想着心思。几个月前,他们在他所在的公司与她所在的学校的“五四”联谊会上相识,同时被一枝神秘的箭穿连,不在一起便痛不欲生。由是闪电般建立了恋爱关系,又进一步要确立婚姻关系。
两个人在一起产生了巨大的能量,大到似乎可以改变世界。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令人疯狂的能量才稍稍安歇。今天两边都告知了,结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会他内心隐隐的不安才全部浮现出来。
李磊磊排斥它们,他摇了摇周果果,想与她一同面对。而周果果沉睡得了无生息了似的,他故意揉捏她硕大的双乳,还是毫无动静。他支起身,挪开她的胴体时,又重重地拍打了几下那想想都活色生香的肥腚,然后轻轻替她掖好被子,把她的留海儿向两边顺了顺,又双手捧着她的脸,对着她的嘴唇狠狠地亲了一口,才独个儿坐在黑暗中。
那次对话仿佛就在眼前,他说嫁给我吧,周果果说好啊。他说马上就嫁,周果果又说好。接着,周果果望着他问,你家人知道吗,同不同意。他反问,你告诉你家里了,同意吗。两人都摇了摇头。过了一会,他说,结婚是你和我的事,你愿嫁我就娶,她说好。十一怎么样,她使劲点头。
两个人都没什么钱,就商量着把证领了,简单走个过场,不在乎形式上的东西。只是今天告知了家里人,他们显然很惊讶,语重心长地问这问那,他才觉得这事比想象的复杂些。他们惊讶归惊呀,但并未反对,这倒在意料之中。
老一辈的历尽艰辛,自然希望子女出人头地,在找对象上,最好能一步登天。周果果节约俭朴,虽是城里人,家境似乎也一般,恐是不全然符合父母的心意,虽然这并非他们的本意。从未谋面的岳父岳母,保不齐也会嫌弃他这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许会不乐意。但这一切都是主观思想上的东西,而他与周果果才是客观实体,是可以改变的。何况这只是他的担心,他们不一定真的会这么想。
他想,结婚是不是过于草率了些,比方说,拿什么结婚?房子,车子,票子,要啥没啥,唯有两颗在一个频率上跳动的心,她将来会后悔吗?想到这里,他暗下决心,要一辈子对她好。他又想到积极的一面,考上大学,在大城市工作立足,实现了走出农村的梦想,再娶个城里姑娘,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获得了突破,对未来他还是充满信心的。他暗藏已久的野心蠢蠢欲动,他仿佛看到不久的将来他与周果果功成名就,不仅为城市建设添砖加瓦,还一道返哺家乡改变了农村的面貌。
未知的、无法预测的、想不通透的事,无穷无尽,从前他从来不予理会。如今只是因为有了爱的人,才瞻前顾后,他觉得自己多心了。何况已无路可退,只能勇往直前。他想他与周果果并不在乎走老一辈的老路,相反,他们很羡慕双方父母亲的闪婚,尤其是见证了他们的相伴到老,忠贞不二。可见进入婚姻轨道的方式并不重要,重要在于婚姻中的两个人。或许婚姻本就是一场豪赌式的结合,输赢自如至终在乎一心。
他还年轻,无法想得太深太远。在黑暗中徘徊的幽灵看到他眼皮下坠,紧紧地合上,便迅速离开,匆匆折回秦五娘跟前,却见秦五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在睡梦中笑逐颜开。幽灵叹了口气,它还是不太懂人类这种生物,尤其不明白人类异性之间为何总是这么冲动,难道他们不知道冲动是魔鬼吗?
(四)
李石头拍了拍秦五娘,秦五娘醒来时晨光满室,梦中的场景清晰地闪现出来,又迅速逝去。她正想去追,却被李石头打断。李石头说我出去了,你也赶紧起来,儿子要娶媳妇啦。
夏素贞天麻麻亮就起了床,周长阶却比平时多睡了半个钟头。夏素贞对周长阶说,我昨晚梦见老四了,她还在襁褓中抱过来的那会,你知道怎么了,她冲我笑呢。
周长阶说,我们的任务快要完成了,今后我就陪你到处走走,你想到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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