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缅宁的某座山腰有个不大不小的小村落，祖辈都在这里，吃山望水。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土路上不知道沉淀了几百年的浮尘被碾过的车轮不断扬起到空中。
涩涩今天不知道擦了多少次村门口的大拱门。
晚间，空中的尘土总算是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涩涩落了一口气，正打算回家的时候，又有一辆车的呼啸而过，停在涩涩面前。
村主任打开车门走了下来，喊住了涩涩，随后绕到一边打开了另外一扇门。一只锃亮的皮鞋落到了泥地里。
涩涩看着又覆了一层灰尘的龙凤头，不情愿的应了一声。
“你家人呢？”
“在家。”
拱门上画的龙凤头是用香灰裹了血描成的，那灰是供在佛祖观音前的，不能沾了俗世的灰，裹了谁的血谁就得伺候着。
新时代了，不兴那一套。但涩涩再小一点时在那门上磕破了头，从此老人家一致要涩涩照看着。
这一看，也就好多年了。
涩涩家的大门正对着这大拱门，她用余光瞄着那车和车里下来的人，见那双锃亮的鞋踏进了自己家的院子。
那鞋子会发光似的，家里一瞬间就亮堂了。
涩涩随后提着桶回了家，进门时才发现，那院里会吃钱的灯泡正大亮着。自己做作业都不能开的灯一双鞋子就让它亮起来了。
不知道说了什么，又喊涩涩去屋后抱大柴来。早间，涩涩去后山捡回来的小柴正在火塘里冒着浓烟，那双鞋子在那浓烟里皱着眉。
涩涩觉着这人八成有病，大晚上的来要茶喝。爷爷眯着眼睛在那烟里催涩涩快些去。
水开了，涩涩又去面楼上将那炒茶的搬了下来，将茶放到火炭上翻炒的时候，村主任在一旁说着“简陋”，但那人却没有说“没事”，只是不说话。
吃了茶后，那人给了涩涩一张钱，爷爷不要，但村主任不许让还回去，让涩涩喊那人“万叔叔”。
陆陆续续，那人来了很多次。看着那少了很多的大柴，涩涩皱起了眉头。
这天，那张车子又停在了村口。不同的是多了一个和涩涩差不多大的小孩。
涩涩觉得这个小孩很有趣，他甚至不知道有泥巴有颜色，但是他有一个可以给爸爸打电话的东西，比村主任的更漂亮，和小卖铺里的也不一样。
爸爸在那东西里说，会很快回来砍柴，让涩涩乖乖的。
为了报答他，涩涩也将自己的弹弓给了他玩，还带着他去找了蓝色的泥巴，太阳变黄的时候，还带着人去看了这个弹弓诞生的地方。
涩涩哭了很久，父亲才到自家山地里砍了这么一个给涩涩，她很珍惜，连着那砍树的地方也记得特别清楚。
那个小男孩走了，但是爸爸回来了。涩涩挨了一巴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去山地里突然就有了一条新路，爸爸就出现在那新路里，涩涩雀跃着跑近时，就挨了一巴掌，像个新的爸爸，因为旧的从来舍不得打她。
涩涩生气的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一觉到了夜半。起来的时候也不见爷爷，爸爸也不在。
涩涩害怕，自己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做错了什么，小心地开了那盏灯，灯光映得那拱脚亮了一角。
爸爸给涩涩做了弹弓后就从那拱门里出去了，去了远方。在涩涩眼里，爸爸就是进了这拱门里。
从家里出来，太安静了，涩涩有些害怕。她蹲在那亮着的角落里，等着爸爸和爷爷回来接她，可能她裹得太严实了，没有听见爸爸喊她。
爸爸每一次回来都待不了太久，说是要带人回来看宝贝。涩涩带着锄头出去挖了很多次，因为宝贝都在地里，但是没有找到。
爸爸总是会摸摸她的头，让她去换个地方挖。
爸爸是带着爷爷去挖宝贝了吗？涩涩不知道。天边变橙的时候，爷爷回来了，脸上裹满了蓝色的泥巴，躺在一块白布上，只有一半。
走在前面的大爷说，只找到了一半，爸爸还在找另一半，让涩涩去烧水。
涩涩又磕在了那龙凤花纹上。
最后爸爸还是没能将另外一半爷爷找回来，只找回了一断掌。爸爸也不出去了，大爷说是涩涩家里有了钱，不用出去了。
村主任走了，新的村主任来了。村里很快热闹了起来，因为每家人都有山地，每家人都有钱了。
02
涩涩又去了爷爷的坟地，因为她又挨了打。路不好走了，走着走着就会遇到大坑，涩涩掉进去过，很久，才爬了出来。
不过现在涩涩十二岁了，不会再掉进坑里了。拔完坟头新长的草，回头的时候，发现爸爸正站在她后面，裤腿和头发上沾着不少的泥巴，肯定也掉进坑里了。
涩涩小心挨近，没有酒气。爸爸摸了摸她的头，涩涩眷恋的蹭了蹭。
男人今天似乎很清醒，带着涩涩给地底的人磕了头，还说了许多。让涩涩以后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找到了宝贝要藏好......
涩涩先回了家，爸爸要去山上看看。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外村的人，正用土罐子装水。涩涩觉得稀奇，多瞧了几眼，大城市里的人都要跑这么远运水喝吗？
过了拱门，院子里的灯滚落在家门口，涩涩捡起灯推开大门，门轴“吱呀”声刺耳得很，家里乌糟糟的乱成了一团。
门又响了，涩涩连回头，是大爷。涩涩还没有开口叫人，大爷后站着的小伙子就朝着门里吐了一口痰。
涩涩抄起地上的椅腿就冲了过去，到门口关上了门，在门后站了一会，又将椅腿抵在了门后。
大爷身后有很多吐痰那样的小伙子，涩涩有点害怕。听见大爷说不和一个小孩子计较，涩涩才放下心来。
很快太阳就黄了，接着天也很快就黑了。院子里没有一点光亮，爸爸也没有回来。
涩涩开了门走出去，就着月阴在拱门下站了一会，还是不见爸爸。
她不敢等着，她害怕。
涩涩往村里跑，去敲那些里面亮着灯的门。她一出声，那灯就灭了。
去帮忙找找爸爸。
涩涩这样哭着不知道敲了几家的门，都没有人应。没有办法，涩涩就在门口给人磕头。
“滚！那日麻的害我们损失了多少少钱，要死哪死哪克！”
涩涩的哭喊声和着敲门磕头的声音搅合了村子一夜。
等天边亮起来时候，声音消失了。
等天又暗下去的时候，涩涩被来运水的人带了回来，全身湿漉漉的，手里捏着那个弹弓，被放在了院子里。
额头豁大的口子被水泡得发白，衣服倒是干干净净的。
那运水的人找了大爷说了几句话，夜间，涩涩被偷偷带到了山顶上，离那运水人取水的地方有些距离。
不满十六的，都被叫成是“小死娃”，不能入土，只能裹了白布丢山里去。
没人给涩涩裹布。
那运水的人就是带万家人来村里的主任，姓李。知道这小村落的习俗，特意给钱叮嘱要丢远一点，不要污染了水源。
不过显然，钱到了手里，大家都不想麻烦。
03
今年的茶博会举世轰动。因为万家那有千年之龄的古茶群要在博会上对外出展，且还有最年轻的茶艺师万岚会用陈茶当众演绎万家的茶道。
由此，茶博会的地址也由杭州改到了西南万家的茶庄里。
高山流水岸，涩涩深吸了一口气，顿时也觉得自己要羽化登仙了。
远远的就瞧见万岚向他们走来，恣意非凡。
涩涩身旁的人委身迎了上去，他也是第一次给万家运送活泉，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紧张。
看着万岚对那几坛子水万分紧张的样子，李永连解释迟到的原因。
一冷一热，片刻后，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涩涩身上。她局促的笑了笑，还好这目光很快就移开了。
随后，万岚走在那几坛子的水前进了那拱门内。李永在那一刻挺直了背，向涩涩走来。
“号码牌，你可以参展了。”
他停在涩涩眼前，阻断了她看向万岚的目光，却没有将牌子真的递给涩涩。话音落却，狡黠的望进她的眼里。
涩涩愣了一会儿，随后抿嘴低头，漏出那通红的耳朵，低声道：“谢谢，你真厉害！”
那张门票落进了涩涩的手里，一同的还有李永温热的手掌。牌上用丝线绣着万家传承了千年的古茶树，将那枝干一一描摹后，覆在手背上的力度紧了紧。
“别紧张，你的茶比他们的厉害多了。”
李永说里面有更漂亮的地方，牵着涩涩也进了那拱门。不过在涩涩眼里，算得上美丽的只有那拱门。
夜里，李永突然想起了不能离开泉水太久的叮嘱，起身去了。涩涩看着人走远，拿出了自己背包里的茶，这是她的宝贝。
泡茶，她到不会。不过，她会做茶。这茶有意思，叫李家茶。
涩涩走了出去，她要去给一个人看她的宝贝。
太阳升起，涩涩从土里爬了出来，这是头一次，还挺新奇的。
涩涩边扣着自己眼里的泥巴边抬头看这几棵茶树，就是茶树而已。和那棵被父亲砍来做弹弓叉的并没有多么大的区别。
可是那个弹弓已经消失很久了，而这些却还在这接受万世朝拜，今天过去，叶子就要变金子了。
台下，李永坐在一群身价不菲的茶商间，拿着那张卡，对万岚的说辞没有半分的怀疑，似乎涩涩真的只是提前离开了。
台上，万岚临时换了茶，没有告诉万厉。
看着瓷玉盏中透亮的金圈，他知道手中的这泡茶成了，而且雾气散后，还会更加橙红透亮。水温、时机、汤色、香味，这些在他心底一一掠过，最后浮现出了那个女人被自己掐死时的脸。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万岚以为那是自己的心跳声化为了实质，但又好像不是，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
雾气飘散，那金圈中一一闪过台下众人的脸，随后定格在涩涩的脸上。
他盯着茶盏里的涩涩，恍然间又觉得是在茶盏里盯着涩涩。
瓷玉盏没有落稳，却被一只手扶住了。万岚回头，只见已经死去的涩涩站在他身后，手从他胸口穿过，同他一起握着那茶盏。
“我找着你的宝贝了！”
“你......”
那被封存在错愕间里的痛感，随着茶盏重新盛满逐渐复苏，疼痛使呼吸溺毙。
那离壶之汤色还能逐渐透亮橙红的茶引起了馆内人的哗然，千年古茶还有这样的奥秘吗？喊价、探讨、争论的声音起此彼伏。
涩涩瞧着，不免笑出了声，这和自己小时总爱去的集市有什么区别呢？
李永瘫软在椅背上，他见着了涩涩的脸，在万岚的背上。他想走，却走不了，他的双脚不见了。
他这脚是借来运水的，他忘了。记忆复苏，他想起了路上涩涩给他喝的茶。
空气越来越燥，仿佛茶叶委凋要经历的第一曝。温度恰好，涩涩抽出了自己的手，被众人围绕的万岚直直的倒在万厉的脚下，瞪着眼睛，望着他。
茶香已在空气中蒸发，血腥味执拗的钻进了每一个人的心肺里，带去了恐惧。
涩涩盯着自己手掌上的血，随后抬手将自己额头上的豁口抹平。
馆内的温度在这一刻又陡然降下来了，鲜血从万岚的心口开始蔓延到了万厉的脚下再至每一个人的脚下。
却没有人动。
涩涩站在拱门下，擦着那龙凤头上的灰尘。又有一辆车停下，这次的叔叔姓王。
05
今年的茶博会令举世震惊，因为参展的人无一生还。馆内只有一具具被碾压揉搓过的人皮，却没有一丝血迹。报警的人是个小姑娘，显然吓坏了，她也是来参展的，只不过迷路了。
“他们被茶吃了。”
每次问她，她都这么笃定的回答。做笔录的小警察没有办法，翻出她包里的茶叶，想给她泡一杯压压惊。
“要三杯，谢谢。”
见她神色认真，警察真的给她泡了三杯来。
“你不喝吗？”见人将耳朵凑到杯口，神情肃穆，做笔录的警察提醒她。
“这茶要仔细听才好喝。”
“茶涤心，真的会吃人。”
涩涩看着透亮橙红的汤色，好像又看到了众人磕头求饶的样子，眯着眼睛，听得更认真了。
那个报警的小姑娘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三杯茶。
......
“不要再想了，报警的是死者家属，不是什么小姑娘。”
“队长，我想回家看看。”做笔录的警察看着那罐被当成证物封存的茶叶，语气黯淡。
“正好，有缅宁村的人报警说那里的水变成了红色的，你顺带带人去看看。”
......
警局内，一群人缄口不言。顺着红色的水，他们找到了茶博会取活泉的地方，一湾被鲜血灌满的泉眼。
随后，缅宁村上了热搜，原来那万家的古茶群都是十几年前从他们山地上挖出去的，一经报到，就引发了热议。
而经过专家检测，那里的土质和水更适合古茶群生长，于是那些离家多年的古树又回到了那些坑里，当起了文物。
至于茶博会的事故，成立了再多的专案组都没有结果。有人猜测，可能是茶神显灵了。
那些坑逐渐恢复了原样，但那山里却多了两座新坟，以及三杯冒着热气的茶。
有人吓得当场就跪在那坟前磕起了头。当夜晚，村里响起“咚咚咚”声后，磕头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涩涩的爸爸有年回来的时候叮嘱，那长在地里的都是宝贝，让涩涩爷爷不要告诉别人。
找到了茶树后，万厉起了强买的坏心思。联合李主任冉涩涩爷爷签了字，找人要将茶树挖了去，涩涩爷爷只身挡在了挖机前。
涩涩爸爸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找到了半边的身子。
他早年打工闯荡，见识到了茶里的门道，知道年岁的值钱。看着山里高高的茶树，他动了闷声发财的心思，拼命打工赚钱，就是为了能在暴露之时买下那片茶地。
只是茶叶随着人情以极快的速度在社会层次间跳跃，到了万厉的手里。
万厉以三百元每棵的价钱买下了那片古茶树。
每家的茶树捏拢还不够换一袋米钱的收益，面对万厉的价格，大家都同意得毫不犹豫。
直到那远泉水的人说漏嘴，那买去的茶如今最次等的都是千元一斤起步了。大家才反应过来当初涩涩家为什么宁死也不同意。
懊悔、心痛让他们难受，愧疚让他们需要找个泄愤的地方。
06
爷爷泡的茶要将茶叶放在火上煎炒，淋上滚烫的水，等冒起的雾气散尽了，将水倒掉再添新水。
爷爷说这叫涤。
茶能涤人心，汤里存着人性。
涩涩喝不来，太苦了。她想长大了要给爷爷做不苦的茶来喝。
她给过哪些不同姓名的叔叔机会，但是他们最终都做了万厉，年岁沉淀的茶没有涤去他们的俗气，变得超然，反倒让他们变成了夺人命的厉鬼。
她一遍一遍擦着那拱门，一遍又一遍的从山顶醒来，最终做成了那满罐的茶。
“咚咚咚”声令人愉悦，心底自然也是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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