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

我们把味道藏在缸里。

酿醋

货郎眼里透着精明，说着外地话，老太太们随时都怕小孩子被拍走。他担着两个大箱子，箱子上有屉，屉里从针头线脑到糖果玩具应有尽有。拿着几分钱买了醋曲，锅中的小麦和莜麦已经煮到了六、七分熟，草筛子架在盆子上，没有油水的饭菜仍让漏勺沾满了油垢。

把锅里的粮食捞在草筛子上控水，控干了水就倒在院中铺好的粗布上，麦香四溢，小脚的婆婆和大脚的媳妇忙得不亦乐乎。捣碎醋曲撒在热气未消的粮食上，再倒上麸皮，趁着正午太阳加大搅拌力度，顺便可以进行消毒。洗好的矮缸底端已经凿了眼儿，缠了红布条的木塞子塞好了矮缸。拌匀了醋曲的粮食麸皮趁热被装进了缸里。

婆婆的手像鸡爪，媳妇的手像叉子，共同轻拍缸中的醋胚，在中间掏出一个醋窝。同样脸露菜色、身无颜色的婆媳合力将醋缸抬进屋内架起的板子上，再将红布剪好的醋葫芦钉在门头上，长吁短叹的又回到到灶台边。

第二天开始，媳妇每天都拿着长长的擀面杖挨个缸里搅拌，一天天挣着同样的工分，一天天醋从粮食里渗了出来。小脚的婆婆去搅醋时发现醋缸里有了“白花”，缸里散着臭味，婆婆的小脚变得灵巧了，从门前大坡上跑下去，告诉当过先生的公爹醋况不好，捻着豆大烟膏的公爹眯眼掐指一算，睁眼说到是串门的闲人冲撞了醋娘娘。小脚老太婆眼中的公爹和自家老汉和亲生儿子长着同一张脸，公爹大拇指上的指甲又黄又长，提笔蘸上朱砂，在黄纸上画符交给儿媳，嘱咐拿到醋缸边焚了，说也是神奇，醋缸里的“白花”消了，醋味也正了。

头醋最金贵，但在这拼命生活的一家里，头醋也只不过是比往后的醋更酸些而已。

晒酱

丧偶的舅奶奶在东屋台阶上拿着旧自行车内胎给孙子们剪着橡皮筋，小脚的婆婆、更小脚的奶奶婆早就做了古，大脚的媳妇成了大脚的婆婆，她的额头上一直有拔了罐的紫印。大脚的婆婆蒸了一屉大馒头，趁热装进蛇皮袋埋在小花园里，上面盖上玉米杆，经过了暖阳经过了寒月，从土里挖出来的蛇皮袋里，馒头长满了绿毛和霉点。

大脚的婆婆就是我的大脚奶奶，将煮好的蚕豆与捏碎的霉馒头拌好装进矮缸，缸口上盖一块玻璃，晒在厨房门口的凳子上。

新太阳和旧太阳长得一样，到点出工到点收工，玻璃盖上的水蒸气聚成的水滴日落消减，日升形成。待到冬月，面酱就好了，蘸馒头炒菜，成了别家没有的调味。

我们把血脉藏在坟里。

坟里有我们的先人。风水先生在仅有的那几个群山沟岔里堪地踏坟，祖太爷被埋在了风水先生踏出的宝地里，多年后打开棺木，祖太爷的棺里雾气漫漫、通身发绿、肉身未腐，粮酱罐中的粮食药材也许已经化成了清水。每年节气上给老先人烧纸问候时，爸妈都会说感谢先人们让娃们安康。

太姥爷老俩的坟要搬到别处，因为修路修到了这里。风水先生算了吉日，身为独子的姥爷带着堂兄弟和儿女们到了坟地，鞭炮一响就动土了。祖姥姥的棺木早就腐朽了，姥爷拿着筛子将他亲娘的骨节从腐土朽木中筛了出来，尕爷们铺展定尺寸的红布，将骨骼摆好在红布上，包裹后用红绳扎好；太姥爷的棺木还算完好，尸骨稍有腐败，棺内的褥子、尸身上的衣服也算完好，太姥爷的尸身也被红布裹好、红绳扎紧。

旧棺木焚烧后，子孙们打着引魂幡，口里喊着您老就安心搬新家住高楼一直到新墓地。墓坑早已挖好，尸身被安葬后姥爷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焚香烧纸做出告别，顺手将鞭炮纸也归进火堆里，又赶紧给亲爹娘陪着不是，责备自己老糊涂了。

我们把勤劳藏在布鞋里。

冬日农闲，家庭妇女们不是织着毛衣，就是做着布鞋。

老奶奶从前一天就做好了当天打袼褙的准备：报纸、碎布。炉火正旺，用黑面打上半锅浆糊，加上少许麸皮，我趁老奶奶不注意赶紧伸指头蘸上塞进嘴里。

报纸铺展，抹上浆糊，将碎布拼凑着粘上，再拿到热炕上晾开。半天功夫下来，来年一整年做鞋的袼褙也就够了。奶奶拿出一团麻，细细捋着，用唾沫抿出麻头，挂在铁纺锤上，在大腿上搓着，衲鞋底的麻绳渐渐变长。

不管谁家，鞋样都夹在一本大书里。按着鞋样剪了袼褙，再剪好鞋面粘上；依着鞋垫样剪三层袼褙。一指见宽的黑布沿着鞋口走一圈，一指见宽的白布沿帮底走一圈，三层的底子袼褙用白布包好沿边来衲千层底。奶奶衲鞋底时将锥子从发间划过，扯着长长的的麻绳。

我们把童年藏在胃里。

冬日爷爷在沟里支铁夹抓来了野兔；秋日奶奶烧了绿麦，大手搓着烧黑的麦穗，我急忙吃了还要跟着邻居姑姑去温棚里看黄瓜；炉腔里的洋芋、灶肚里的烧蒜；邻居家有数的鸭梨，别人家的馍馍永远比自家的香；奶奶无数次将爱浪荡大狼狗从偷狗贼的口中救下。

我们把记忆腌在时间里变成了回忆。腌好的回忆五年是醋，酸出眼泪；十年是酒，醉人心脾；二十年是糖，甜到眉梢；三十年是坟，埋着未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