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你已离开快满一年了,在你离开后的第六个月零五天,老头儿也跟着你去了,走的安详且干脆,像你一样,对我没有半点的不放心。临走前一天他跟我说,他一直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可是,从我亲手办好你和他的身后事之后,我的心怎么也好像死掉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走到哪里,好像都看到你们的样子,即使我现在生活的这个城市,你们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可是哪怕只是黄昏归家的树阴路,都让我仿佛又回到了你的身边……
一、2019年2月27日,星期三 九江 阴有小雨
早上六点,小爱同学准时把我从并不深沉的睡眠中唤醒,睁眼看了看被遮光窗帘遮的昏暗看不清五指的卧室,我伸出脚,越过小二踹向熙仔。一脚,两脚……,尽管我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终于还是把那个瞌睡虫从被窝里踹了出去。早春的清晨,清冷的空气让熙仔慢慢清醒,下意识又想钻回温暖的被窝。可是我怎么可能让她如愿——早上七点就要到校上早自习呢,按这丫头的磨蹭,六点四十分之前能不能吃完早点都两回事,可是我们到了六点四十分不出门的话,她就一定会迟到。甩了甩头,摇走看到熙仔初醒时迷糊的样子令心中浮起的心疼和不忍,我提高了声音唤着她:“快起床了,伸手打开床头灯,一口气坐起来,在被子外面把衣服穿好……”话说到最后,我又开始走神了,恍惚那年我刚读初中的时候,老妈也是这个时间唤我起床的,可是她是怎么唤我来着?好像没像我唤熙仔起床这么态度恶劣吧……
待到我回过神的时候,熙仔已经吃完早点,穿好外套,背好书包等我出门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竟然就那么稀里糊涂的洗脸刷牙换衣服,而且完全记不起这段时间我究竟想了些什么。
抓起电动车的钥匙,两下换好外出的鞋子,我埋头冲下了七楼,我不能总这样迷糊的,老妈老爸离开了,我还在,我还有我的两个小妞需要我。
就着微明的晨曦,我把熙仔送到了学校门口,看着她在细雨中打着伞混入满是蓝红两色的校服中的背影,我怎么好像又看到了那年我穿着一身深蓝色校服汇入上学大军的情景,是不是那时候,老妈在我背后望着我的目光也好像我看熙仔背影的样子?
用力的甩了甩头,狠狠的擦掉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水,我掉头离开了熙仔的学校。
等过了一个红灯,车子发动后我下意识把车速加到最快,小二还在家里没有起床,留她一人在家,实在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新装的雨棚挡风效果很好,我完全感觉不到早春阴雨天凉风的侵扰。天色好像亮了些,对面开过来的越野车远光灯晃得人眼晕,一息间我的眼前白亮一片。
等到重新能看到东西的时候,我走上了一条人烟稀少的窄路,天色仿佛又变暗了,远处地平线完全看不到晨辉的影子。老旧的沥青路面龟裂了很多裂口,还有些地方沥青已经不见踪影,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地上凹陷的地方汇聚出一个又一个小水坑;马路两边是北方常见的大杨树,在初春清冷的凉风里摇曳着不见绿叶的秃枝,间或稀稀落落站在杨树中的灰白看不出本色儿的光秃秃的灯杆上挂着一盏昏黄的路灯,那灯罩里积聚了太多灰尘,把本就不甚透明的路灯罩子遮挡的更透不出什么亮光。
这……
我确定在眼晕的时候我的车子没有转弯;我确定在九江这个江南城市里不会出现眼前这两排一望无际的大杨树;我确定九江的马路即使再破旧,也不会像眼前这样目之所及到处水坑;我确定刚刚之前我路过的那些路灯还都亮的通明……
可是,眼晕仅仅是那么一刹那的时间,我……我……我这是到了哪里?
就在我停在路边发呆的时候,天色仿佛又亮了一些些,眼前不再是黑蒙蒙的一片;路边开始出现几把图案古旧的雨伞,有红黑相间的折叠伞,也有木柄的大黑伞……还有伞下的人,年纪大些的阿姨们头发都烫着小小的卷儿;不分男女,身上的衣服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在外衣里边套着旧时家里自己裁制,自己絮棉的棉袄棉裤;脚上大多穿着灯芯绒布面,千层布搭黑色橡胶底的大棉鞋。
这一切……这一切都好像从我记忆的最深处被搬出来放到了眼前——这样红黑相间的折叠雨伞,是我读小学的时候老妈托同事从市里带回来的,我还记得妈妈带雨伞回家的时候跟我说这是市面上最先进的雨伞呢,在伞柄那处轻轻一按,“啵”的一声,那伞就会弹开;我也还记得,我小时候,身上穿的也是老妈亲手制版,裁剪,一块一块絮好了棉花,再一针一线缝起来的棉袄,脚上也踏着妈妈精心淘选的红底黑花布面,白白的千层布底的小棉鞋,鞋子上从来都是用妈妈拿五彩线绳为我特制的鞋带系出的漂亮的蝴蝶结。可是那些属于我的棉衣棉裤小棉鞋。那时候我是那么崇拜我的妈妈,那一双巧手,好像总是轻松几下就可以做出我渴望的东西。
那么眼下,这是哪里呢?
在三三两两的路人诧异和惊奇的目光中,我坐在电动车上慢慢的遛着,走过了这条窄路的尽头,眼前的景色莫名变得熟悉。我是到了家乡111国道边上啊,黑亮的蒸汽机车喷着白色的蒸汽穿过与国道交叉的东道口。喇叭里大声的喊着“请注意,上行有火车到来……”火车汽笛的轰鸣声,喇叭的呼喊声是那样的熟悉。一瞬间,我的呼吸都轻松起来。我知道,不管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都不在乎,因为我回到了八十年代的家乡小城,我又可以看到我的妈妈,可以看到她年轻的样子,看到她温柔的目光。
没有犹豫,我在铁轨两侧栅栏抬起的时候发动我的电动车冲了出去。我要回家,回到有妈妈的地方。
三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过眼下迫切的心情,我恨不得我的电动车长出翅膀,载着我一下飞去妈妈的身边。不去管一路上有多少路人惊奇的望着我身下造型特别的三轮电动车,也顾不上什么路口慢行,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我一门心思的向记忆中那处有着大院子的平砖房奔去。
一口气冲到了家门前的小土桥上,望着河泡对面紧闭的栅栏门,我突然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烦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打扮,看了看座下的三轮小电动车,我下意识躲去了邻居家的柴堆边。幸好,初春的天还冷着,家家户户还要点炉子烧炕,身边的柴堆还能勉强挡住我和我的小电动车的身影;幸好,北方初春的日出通常依旧很晚,尽管天边已经透出一丝亮白,可是周遭依旧笼罩在朦胧的晨曦之中,不至于看不到,却也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我就这样从柴堆边上探出头去,窥视着不远处的柴扉,透过柴扉的缝隙,看着院子中屋子上的窗子里亮起了橘黄色的灯光;看着屋子上那扇被爸妈细心包上铁皮,装着老式防盗锁的屋门蓦的打开;看着妈妈在几条狼狗的簇拥中走到柴扉边拉开柴门;看着她温柔的跟那几条狼狗说着:“快去撒尿吧,早点回来,我一会还要上班。”看着她转身走进屋子的年轻的背影上一甩而过的黑色大辫子……
直到一声狗叫警醒了我,我才发现,我已经被家里的狼狗们包围了。也许如今的我和过去的我身上味道依然有些相似,狼狗们并没有扑上来咬我,可也把我围在当中冲我叫着,叫声中似乎有些开心,还是有些犹豫。我很想靠过去摸一摸这些曾经伴我长大的狼狗们,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老黑”“黑狮”“公主”……可是我却并不能够。
狼狗们的叫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家里,我看到家里的屋门又打开了,可是我却不敢再继续去看从门里出来的是谁——尽管很想,很想,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快速抹了一把脸上泛滥的泪水,我跨上我的小电动车,快速的发动,一下把速度提到了最高,冲出狗狗们的包围,我头也不回的从小土桥上飞速离去,把那些追着我的狼狗们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眼泪抑制不住的涌出眼眶,渐渐的堆积在眼睛里,让我开始看不清眼前的路……
一只手怎么也擦不干净那些奔涌而出的泪水,骑出了很远,我估摸着那些狗狗已经不可能再追上我的时候,我才停了下来,怕在车头上狠狠哭了一场。
等到我擦干眼泪的时候,才发现,我竟然停在了九江我住的小区门口,而这时候,天已大亮,我的身边车水马龙,人们奔忙,没有人留意过我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之前的一切也仿佛是我走神的时候做过的一场白日梦,梦醒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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