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不配记住她的脸,但既然不配,我也就不必为这件事太过纠结了,是吧。何必为了本不存在的可能性心烦意乱呢?即使这可能性有无数分化出去的结果,在概率上其中肯定有些是美好的;此刻我站在无数分叉的小路面前,只要回头溜走,这欲念也就简单地随之斩断了。但由于自卑或者懦弱,这纠结还是困扰了我,我从来习惯如此。
在我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勇气对她说出第一句话的三分钟之前,我的脑子里还充满着上面这些胡思乱想;就在那一刻,分叉的小路湮灭了,概率云坍塌了。这一句话,毁灭了一个世界,也创造了一个世界:你在看什么?我问道。
《罪与罚》——坐在我前排的她回答,透过她的背影能推测出她的视线紧紧粘在面前铺开的书页上,随着这句简单的回答,她微微偏头,没看我,接着又回到了先前专注的状态;但她刚才前倾的脊柱现在靠在了椅背上,我理解为她在等待我的回音。
那讲台上的老师,是个中年女人,戴着黑框眼镜,一头齐耳短发,讲起话来要比看上去温柔得多。她刚刚趁下课休息的光景去把她的保温水壶打满了水,现在无所事事、左顾右盼地走下讲台,顺着过道向坐在教室角落的我们走来了。
她满脸堆笑地跟和我们隔着几排空座的两个头发花花绿绿的女生交谈了几句;我猜她们不是学艺术的就是学政治的。她们笑着回答,很容易看出她们并不感兴趣,显然受到了打扰,只是礼貌而虚伪地应答,视线直要被吸引回手中的手机上。大学里的选修课不就是这样么,这个小教室里的十几个人中至少有十个人是被那个愚蠢的教学系统网站分配来的;他们或许本来有自己想选的课,却没能抢到位置,但更可能是根本就没有,本来为了排满那张课表就是选自己最不反感、或是最容易敷衍了事的课算了,结果被安排来到这里也只不过是不顺意中的不顺意,所以理所当然地呈现出万事不关心的状态。
我虽然这样义愤填膺,但我也不过是万事不关心的其中一员罢了。法国语言和文化?得了吧。我不是对说起来会叫中国人大呼优雅的异国语言或哲学家在其中夸夸玄谈的咖啡馆感兴趣,纯粹是因为这节课的时间刚好能填进一周中最无所事事的这个下午;我也不是真的清闲到一个下午无事可做,但走两步路到一间教室里坐下听上两小时的课,总比在宿舍里看两页书、打几盘游戏要踏实,至少看起来有在干些什么。
这节课至少不算沉闷,选修课的老师往往比那些必修大课的老古板更有人情味,其实就是更有热情。真正有干劲花时间去做的事情都是表面上不必要的,也许是因为标新立异的心理需求。我们这些蝇营狗苟者没有那么多热情,但有一个例外,就是坐在我前面的这个姑娘。座位第一次是随便坐的,之后大家都懒得变动,就此固定下来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被这间教室的狭小给吃了一惊,去惯了体育馆一般有着高高台阶的大讲堂,这间小教室就像温馨的地下脱口秀酒吧;但我出于只想听脱口秀演员口若悬河但不想跟他有任何互动的心理,选了最后一排最靠边的位子,实际上也并没有离讲台多远。大多数人跟我的想法一致。那天她来得晚了一点,面对着空荡荡的前几排座位和有些沉闷的空气,选择坐在我的前排。一张桌子是并排两座,我坐在右边,书包放在左边的空座,面前放着用来摆样子的笔记本,偶尔写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她坐在左边,书包放在右边的空座,面前每次摊着一本书,老师讲课她就抬头听,老师不讲她就低头读。她显然是出于自己的兴趣选的这门课,这无需过问也能看出,她始终默默地听着,偶尔会用轻柔的声音简短地回应一下提出问题却无人理睬的老师,我要是那老师一定会感谢她的。有次老师在课间活跃气氛,问有没有人是跨校区来听课的,她和另外两个人举了手,在老师的惊叹和那两人的抱怨此起彼伏、成功地炒热气氛时,她只是托腮不语地看着,我完全相信她不是被网站安排来的;要知道从旧校区过来得坐上一个多小的公交,离开城市来到郊区,每周如此,你一定会希望有一个值得折腾的理由。她不长不短的头发有时扎着,有时放下。随着季节变冷,颜色朴素的衣裳渐渐添厚,因为一周来上一次课,气温骤降的那段时间尤其明显。每次我都比她早退,因此从来没看到过她的脸,也从没说过话。
这周就是最后一次课,她面前摊着的和上周是同一本书,因为它极厚——也许只是对我这类不怎么读书的人来说是这样——因此我留意到了。
我没有谈过恋爱,因此爱胡思乱想。虽然从没看过她的脸,但这几个月来与她的后脑勺相对,仿佛已经是老友故交了,她每次直挺挺地坐累了,就靠到椅背上,我就从椅背上挺起来,托腮的手撑到桌面上,鼻息似乎要吹动她的头发。在我眼里,她的每一个动作好像都在释放什么讯息。这种幻想是潜移默化的,时间一长我也就彻底将自己催眠了;课没怎么听进去过,和她每次共度两个小时就是这门选修课的唯一收获(除了她有一回不知道什么原因请了假),但我如果就此结课之际默默走掉,极可能一辈子再也不会相见了,到头来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这竟让我生出来一些不甘的情绪。
老师走过来了,她挺直了腰身,因为老师在对她微笑。这个中年女人一定有很多感谢的话想对她说,但始终没能放下身段,她靠坐在过道另一侧的桌子上,以询问她的专业作为开场白。她说她是学哲学的,考上大学时学的学前教育,大二转了专业,从新校区去了旧校区。老师又露出那个惊讶的表情,如果她是转到外语或政治、甚至是文学专业,我猜她的表情会是另外的含义。这个变化还挺大的哟,为什么会这么想?她问道。因为我自己比较喜欢,她答道。那你选这门课也是因为想听一些哲学有关的内容咯,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是我没有早点问问你们的需求,没有安排一些你们想听的内容,哎呀,实在是……她有点惭愧地说。哈哈,我已经学到不少啦——她谈锋健起来了——之前读加缪的文章,觉得很晦涩,一开始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后来发现是翻译的问题,把几个版本找来放在一起看,几句在这本上读得通,几句在那本上读得通,本子之间有的地方意思都差挺多的,好像在听不同的人讲述他们看到的旅途上的风景。我就想试试如果看原文能不能读得通,但我一点都不懂法语,所以选了这个课,哪怕学一点皮毛,也算是一个入门——老师惭愧地笑着说她学了这门课恐怕还是一个词都看不懂——但是您教了我们读音的规则呀,我现在至少能读出来了,虽然几乎都不知道什么意思。l'existence……précède l'essence ,哈哈!那老师的眼眶几乎要湿润了,看着她,就像看着得意的艺术杰作,激动地说:哇,你连字母e上带闭音符和开音符读音上的小变化都注意到了!我记得我那节课只是一句话带过了吧,真是!早知道你们这么用心,我就讲得详细一点了。她有点害羞了:老师您过奖了,我当时就是边看着抄在本子上的这句话听的课呢。老师告诉她以后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她,祝她早日读通加缪的原著。她说那需要下狠功夫了。
谈话到了尾声,老师似乎在寻找新的话题,她瞥到一边的我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她们的对话,就问我:你是什么专业的?小学教育,我回答。她眉头一扬,好像看到了某种听闻已久的奇珍异兽:噢!是不是就是那个……公费班?签了合约的?我回答是。噢!那是毕业了之后就直接去当小学老师是吧,我记得是十年……还是?六年,我回答。哇!那太方便了,什么都不用愁!如果是让你转专业去学哲学啊文学啊什么的你肯定不愿意了,哈哈!我有点感到被冒犯,当下很想反驳她,说我心里是愿意转去什么其他专业的,也是有一颗浪漫不羁的心的;可是念头一转,我确实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哲学?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存在?我是不是已经提出了一个哲学问题,呵!我们已经有科学了,难道还不够人类去研究吗?文学,似乎套上文学的头衔什么都能被美化;说什么文人骂人不带脏字,还有人用古诗词的文体翻译网络用语,我觉得都傻得很,为什么要创造出一种生活中不会用的语言呢?政治学和历史就是变着法子解释一些根本无从解释的事情,就像语法,试图总结无法总结的规律,那是我见过最不优雅、最不简洁的所谓理论了。我读的教育,你只要翻两页教科书就能看出这是多么稚嫩的一门学科了,东一句西一句,随便引用一个人的理论就可以夸夸其谈,完全忽略跟另外好几个家伙的理论完全的冲突,我想她转去哲学至少是个不坏的选择。唯有科学,是这个时代的真理,那些古老或幼稚的学科经不起科学的检验,也套用不了科学的方法,因为他们瞬间就会坍塌,变得费解、胡闹。如果我能一拍脑门转去某个其他的专业,我希望是物理或数学,可惜我恨自己根本没那个能力,因为我一直是个文科生。是啊,挺可惜的,我回答她。接着上课铃声敲响了。
老师用最后的四十分钟放了一部法语短片作为结束,大家都看得一愣一愣的,她说的那个加缪的文章,我想不是翻译的问题,而是他本身就写得很隐晦,像所有法国艺术家一样,他们的生活会不会很累呢?
下课铃敲响了,时间过得很煎熬,老师说要走的可以走,不着急的可以看完——那两个旧校区来的家伙拎起书包就溜了——老师拨了一下鼠标,进度条显示还有二十五分钟左右,真是马虎,天已经要黑了,马上就是饭点;她点亮手机看了看时间,站起来也要走。我心头一热,也跟着出去了。
“诶。”我叫了叫她。
“嗯,怎么啦?”她回过了头,在楼梯上停下。
我走上去,跟她并排着,保持着一些距离:“我觉得你转专业蛮酷的。”我想不到自己居然会用搭讪女孩子的装酷的语气,说出这种意图如此明显的话。
她笑了笑。我觉得受到了鼓舞,于是脑子一热,就把刚才的一些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其实……我觉得这可能不是最好的方式。”
“嗯?那你觉得?”
“我就随便一扯。你这么喜欢……哲学,其实可以课后自己学呀。真正喜欢的东西不就是看起来不必要做,才会保持那种干劲吗?”事后回想起来,那时实在有点幼稚,“就像选修课会比正课认真一样。”
“那我不浪费时间在那些无用的地方不是更好?”
“我觉得那些看起来你身不由己的事情就像你的保护伞,你默默地干你真正在意的事情,最后就能一鸣惊人。如果你明着干,不会很没有安全感吗?所有人就等着你做出点什么名堂来。”
“但那是真实的我呀,你的意思不就是默默地干,干不成也就没什么大不了,我也明白。但我现在已经说服不了自己去做违心的事情了。”
“是哲学的缘故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挺愿意跟你这个陌生人分享的。总的来说吧,我读的哲学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嗯……好消息。”
“我要先讲坏消息。”她浅浅一笑,“坏消息是,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你没有任何规则和标准可以依靠;但好消息是,你可以去创造全世界。”
之后我大概又作了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诡辩,她也都从容不迫地回应,最后我们草草分别了。我在那条栽着木棉的干净宽敞的大道旁落荒而逃,而她就要回到那个满是崎岖小路和歪歪扭扭台阶的天地中去了。
如果我没有问出那句话,乖乖坐在那里看完那部莫名其妙的法语短片,我也就不会产生在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去图书馆翻翻哲学书的念头了;顶多在心里留下一些似痒还无的遗憾,再在以后的睡眠中用年轻男孩擅长的幻想去填满。在那张看不到的脸上,我就可以尽情发挥,为她画眉点唇,描绘她鼻尖和嘴角的弧度,也许这样,我会更容易享受于听她用加缪、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吹的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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