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自然诗选（三）

方舟自然诗选（三）

东莞物语：废墟与风景

1

一些人和凤凰一起学习生活

秋风是一条大地漂泊的软骨

它吹向哪里

哪里便出长一茬诗歌的种子

五百年后，他的长势盖过

工业园区里疯长的向上的睡眠

盛大的文学和离群的句子

在没有雁塔的山中

投靠了铁以及机器

2

风帆上的爱情习惯去了远方

世俗的思量站在原处

通过一口井看见归来的大海

在一种倒影里研究渔夫的脸庞

一个女子一转身

世界呈现给她的

是梦，也是一种极致的结局

她的航行，才刚刚开始

3

“靖康见于夜，青州见于昼”

渔火未央，螺女鲛人

走进天上的夜，声动如市

这些离去的人不认识桥

人民就住在桥下

这是一种真实的盐场

盐工们早已收工，回到宋朝的岸

朝代从海上飘来

最后都回到了海里

望海的人，在宋的史志中

以民国人民的模样重新复活

4

烟雨在哪里

哪里就是诗意的村庄

仙鹤飞到哪里

哪里就是禅寺的福地

当仙鹤消逝于大海

请把一石谷物存放于斯

大海没有长出谷穗

但年复一年，却长出了

一种叫做自觉的事物

它和智慧如此亲昵

它经过泥土

并栖身于附近的中堂

5

如果我写到了“雄风”

请相信我，我还将使用 “故垒”

这个词组是如此让我着迷

当一种浩繁的叙事让人心生疲意

请允许我站在词的首义边

我宁愿接受巨大的虚无

也不愿放弃，内心的故垒

坚固如初，它传递给我的

不止是傲慢与孤独

2014．4．14中午

6

最简单的两件物体：水和石头

最绚烂的一个故事：

水，垂直打进石头的关节

在关节疼痛的时候

开出一朵芙蓉

雷电赶来了，他私相授受

芙蓉羞愧难当

她粉碎了美，还有她

准备给这个世界的隐喻

7

有清泉流出，一路

问过岩石，洞涧，草木

在青藤的房子前打住

我一心想接住她

像接住从高处

清澈而来的命运

我比邻的的植物园

何其葳蕤，它的面积

和体量，一直在

清泉的意料中

8

市桥的春水向东流

豪杰们经过，想象出狂澜

比喻和美

卖珠鬻锦数钱量米的人

只划出小船，探出身子

桥上的人歇脚将息

岸上的铺肆，手执老字号的

面子和里子，牌子和家声

他们的交谈和倾心表现无遗

像涨落的春水

该来的时候来，该回的时候

就把喧嚣一一带走

不打妄语，也不留念春天

9

一棵古榕在别人的光芒里

起义。无数的荧火虫照亮

黑暗，他们从岁月之尘里飞来

和树共同构思了一盏灯笼

他们彼此相互照顾、簇拥

在旗峰的高处，他们照见了

低矮的事物。他们发光的原理

如此简单：使用加法

把自己放进一个大于肉身

念想中

10

乱砾中，一块烧土的活动面

泄露了一座城市的秘密

历史早已腐朽，但留下了线索

线索的终端是渔猎和生殖，从蚝灰

土陶、树皮衣及石斧开始

我们想像出远古的先人

他们从浪里逃生

从野兽的嘴中拔出牙齿

然后将燧石藏在身上

随时与大地擦出火花

11

西线已无战事，将军

用空泛的身包裹内心

丢失的阳光

和草木，第次恢复

在故乡，佩剑是多余的事务

以精魄为轴，以肋骨为基

以氧为墨，以气御笔

在微缩的版图上植上兰花

和人生的别屋

11

海盗在城墙外面偃旗已久

他们的逻辑，从来就反对

太阳里飞出长抢，反对黑暗中

长出眼睛。但城池中

恩情繁茂，人心是一股巨大的

麻绳，缚住了一种在大海中

流窜的罪恶。现在

无数人把绳鞭套给自己

提醒历史：此地无银

言辞优雅而且毋庸置疑

2014/4/15-4/17

可园短笺

一个人的园林

经过草草草堂

有人开始打磨时间的纹理

步入问花小院

你想到了咨询安静的什物

已经存在的擘红小榭

装下了多少推迟的小憩

还是那个清朝的按察使

比我起了一个大早

他提前放下马鞍

他的怀里，一把朽琴重生

他的眼里，没有什么比梅兰

更具芬芳

三点三亩

百万买邻，一分起屋

我也想在时间的下方

掏出一间别屋

安顿诗酒和几位画师

每天我住在菊瓣里想像南山

每天我躺在兰香里构思君子

然后提笔写下

可以辨认的天下与江山

                           2012/6/6

在草草草堂前

一切都在草草中经过

一切都在草草中变成记忆

一匹速度中的马

用嘶鸣休止了战争

一朵思想的花

在含羞中完成了对露的描述

一张易主的琴

在四面楚歌中折断了最后的弦

一个冲锋的人

在打马归来后才看见

自己卷刃的剑以及遥远的婚姻

我现在接受你后面的禅性

坐在下午的光阴里

体会从蚝壳窗里漏出的光

渐渐变成身体里的叶子

最后，每一片叶子都像真理

干净、透明

我只是轻轻地说出它

并将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2012/6/6

观鱼簃

一条前朝的鱼

以低于时间、缓于游弋的姿势

在可湖里归隐

五月带着一个人

去了他的故乡

世道浮泛，军马喧嚣

一条前朝的鱼不事斑斓

一条前朝的鱼空掉了自己

山河破碎，名琴失踪

一条前朝的鱼还能做什么

就像一座小小的簃

就像小小的观鱼簃里

徘徊的主人

除了菊花的露

除了兰花的香

除了胸中剩余的墨

一阵风穿过

观鱼簃

仿佛一首小诗

遇见了一个别的词

2012/6/5

绿绮楼

如果岁月是一段金戈铁马

我即是尘土

也是尘土上方飞扬的微粒

如果年华是一首栏干拍遍

我即是孤琴

也要奏出故国的沉音

而我只是你失传的操琴者

一百年河山依旧

一百年琴去楼空

一百年阳光灿烂

一百年岭南如画

邻里莞草萋萋

我被重新安排在这里

一座小楼掐断城市的脚步

没有风霜

绿绮台琴留下倩影

没有说明自己的去向

我的江南

客如潮涌

我的爱人

在傍晚的时光里

静候我归家的马车

我还有什么苛求

在你虚位以待的寂寞里

所谓知音就是静静地陪着你的寂寞

所谓幸福就是多少年后

依然还能照见你幸福的过往

2012/6/5

一朵梅发现了另一朵梅

——给居巢

岭南无雪

你却选择梅花入卷

东莞草香

你却在简东洲里

检索词的锋芒

跟随一场战争

梅花里有些许肃意

跟随一员勋将

军中账里有一盘

永远下不完的棋

还是沿着梅花的路径

做一辈子梅家的侍臣

你的旧梅

已成了新的画种

你交待过的梅

突然发现了另一朵梅

两朵梅  就这样

互相做注

对视一生

2012/6/6

怎样形容那些花

——致可园主人张敬修

 

我们说花是隐的

我们还说鱼也是隐的

但花交给了光

鱼实践了身体内的水

战争的背面才是休养生息

牺牲者的纪念碑里

从来都传出大作的枪声

清冷的月光里

卓越者往往深入黑暗

并切断归途

所以我们把敬畏送给

在铁流滚滚中勇猛前行的人

而不是在时间的简史里

和花草编织娓娓心事的词者

我们甚至可以这样来形容

所有的花——

它的开放，是因为

它触摸到了自己

每一次真实的愤怒

                2012/6/6

哪些是属于你的

——题可园邀山阁或其它

总是有人想隔开

一段山水

总是有人想打断

几分自然

卑者须登高

所以层层取势

迩者想怀远

所以曲径通幽

围出一个王国

我是世界的缔造者？

俘获几个词语

我是存在的发现人？

还是原来的尺度

——小

还是执着的场域

——窄

美人弃暗

君子明了

只有妄想者

看不见城墙脚下

有一地鸡毛

2012/6/6

 

对蚝的N种描述

一

蚝的知识——

蚝，演化于侏罗纪

壳如石。亦曰蛎房。

本草曰：初生海旁，如拳石

四面渐长，高一二丈

黏附如山，俗呼蠔山。

韩愈有诗：蠔相黏为山，百十各自生。

  　二

 蚝的文字认识——

部首：虫，部外笔画：4，总笔画：10

　　五笔86:JTFN　五笔98:JEN　仓颉:LIHQU

笔顺编号:2512143115

四角号码:52114

UniCode:CJK

统一汉字 U+869D

三

关于蚝目前的诗歌——

蚝，结石而生，自建宫殿

然后在大海里关门睡觉

他们的幸福秘密而饱满

他们肯定没有想到

杀鸡取卵的人类觊觎已久

他们的城门被毁肉身被剖

那时，我们还没建立道德

不谈虫道不畏海深

我们只是赞美

我们的先人开始聪明

向大海打出了第一张漂亮的牌

四

蚝的文化学解释——

现在让我们来谈论

蚝壳蚝灰蚝土

他们堆积如山延绵如层

三五千年不朽

生命的载体已变得次要

它是文化的见证

它作为实体的展览墙

讲解员有理由提醒

我们隔着玻璃

抚摸的是一种智慧

它只和人类有关

蚝的集体死亡已非意外事件

五

蚝的吃法——

举例：原只炭烧蚝

不将蚝壳打开

让其原只在炭火上烧烤

可最大限度地保留

生蚝本身的汤汁

蚝肉丝毫无损

味道纯正口感嫩滑

流行的吃法还有——

招牌炭烧生蚝

芝士焗生蚝

日式生蚝刺身

酥炸珍珠蚝

将蚝制成蚝干

俗称为“蚝豉”

等等。

六

蚝岗博物馆——

外观形状如蚝

设计者的高明在于

它让无数的蚝

看清楚了自己

还有最后的命运

它葡匐着

成为蚝类里唯一的

贵族

2009/5/9

北村极小语

寻找自己的蓝莓

如果不是中途停车

如果不是坚持

往公路边的森林里深入

一二十米

你一定找不到灌木丛里

深藏的蓝莓

蓝莓用自己的蓝紫

躲在叶子的下面

蓝莓用自己结出的露水

比喻了森林里

一片细致的生机

蓝莓最后还是探出自己的

椭圆的脸

蓝莓对你惊喜的尖叫

表现镇定

蓝莓知道，你手掌上托起的

是她无言的一生

蓝莓现在改变了小小的纬度

你惟一能做的

就是擦去它的风霜

轻轻地把她含在嘴里

                2014年1月23日

胭脂沟不知道你要来

胭脂沟不知道你要来

胭脂沟褪出了自己的河水

胭脂沟裸露的沙丘

像两个长长的括号

里面是杂草、乱石

寂静以及掌故

胭脂沟不知道你要来

胭脂沟里的胭脂香透过河面

你关心的是那些淘金者

他们消遣过的胭脂

曾经也是温柔的乡恋

你会提到那些别样的女子

前朝的男人们把她们葬在后山上

她们的墓地挨着黄金沟

她们用胭脂兑换人生

她们不指望你用金子形容

她们和一群汉子打过交道

胭脂沟不知道你要来

胭脂沟里布满的叹息

让你一首诗不知从何落笔

胭脂沟不知道你要来

2014年1月24日

 北极村行者

 在玄武广场

在时间被强调的一角

在摩托车甩尾立定的瞬间

他同时停下身子

他的动作简洁——

摘下头盔和墨镜

再一个跨步

在大笑中绝尘而去

一分钟甚至更少

他完成了对北极村的考察

他拒绝凝视与打探

他没有对比或使用隐喻

譬如一条黑色的河

经年流淌

一群散淡的人

在这里盘桓和附议

他就是一束光

闪，或者闪过

他把自己绑在车骑里

他就是疾驶车骑中

一个强大的部件

他的快意

在一阵嘟嘟的马达声里

传去很远

所有的方向都被他发动

他是暴君或侵入者

我被一座有关时间的雕塑

牢牢地象征在那里

既无法抽身

而且满怀羞愧

             2014年12月24日

 

在额尔古纳河

 一条河可以如此安静

博物馆里陈列了

太多的船只 箭弩和矛

河的对话开始从容

一条河可以如此变幻颜色

看着夕阳为自己裁出光芒

它的黑成为觉悟

成为光芒本身

站在光芒里的人

捡着岸边的石头

他交待过自己

精灵出动的时候

最好的心情

就是等待和分拣

石头不说话

它存在于自己的心脏

河水清洗一遍

泥沙会再一次将它包裹

最后你还是借助于河水

模仿它洗濯的样子

将石头揽进怀里

额尔古纳河默默地看着

这一切    它的安静

让它更加像一条

没有争议的河

还有你 还有

你内心想要表达的歌唱

2014年1月24日

蚂蚁越聚越多

蚂蚁越聚越多

它进入我的食管

它进入我的分泌

它爬在我睡眠的一角

它吞噬了我思想的残羹

瞧，它又成行成队

在窗台上举行开国庆典

蚂蚁越聚越多

它把神经给我

它把蛋白质给我

那些细小的骨骼

那些优雅的劳动

瞧，它静得没有声音

它在建自己的巴比伦塔

母亲过来了

她开始洒水

她开始祷告

她含混的词语

蚂蚁听见

比蚂蚁还小的耳朵听见

在蚂蚁撤退的时候

我终于醒来

而且感染了你

          2005年11月23日下午在线

比我还小的蚂蚁

比我还小的蚂蚁

在一个人的作品里爬行

它爬过结构者的叶脉

它躲过反角的阴谋

它尽可能地避免

和坚硬的词语繁殖

比我还小的蚂蚁

它的内心是否明亮

它的原地在哪里

它不断强调的触须

能接受多少温暖

我在流年的马路上

和蚂蚁平行

我在封闭的书房里

写着蚂蚁的乡谣

我在折断的光谱里

收拾蚂蚁的尸体

有一只蚂蚁

在杯子的边缘冒险

有一只蚂蚁

进入了人类的警戒线

比我还小的蚂蚁

        2005年11月23日

（方舟，诗人，策划人，现居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