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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打湘西再往西,就是鼓楼 ”
我父亲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跟我说了这句话。
我住在沅江,父亲和我,住在吊脚楼里,那种依山傍水的吊脚楼,倚着山壁修建的,底下一层的支柱极高,这一层是用来屯粮,或者养猪的。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喜欢在吊脚楼上的阳台给我讲故事。吊脚楼上的故事繁多,其中我最向往的,是父亲所说的鼓楼的故事。
“父亲,鼓楼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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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沅江往西,过了湘西,再往西,就能看到鼓楼了。”
自打我晓事以来,没有一天不对鼓楼产生兴趣,没有一天不想去鼓楼一趟,看看鼓楼,也找找母亲。
母亲在我的印象中像一个似有似无的符号,在有的时候,譬如有时候他们骂我: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我觉得我一定是有的。
“不许说我没有母亲。”我给了最大的孩子脸上重重的一拳,看着他嘴角流下的红色的血液和惊恐与难以置信的眼神,我明白我刚才那一拳起作用了。
每次这样的打斗,最后都是以我回家之后被父亲按在地上,用从扫帚上抽出来的竹条使劲抽我的脊背,抽到红肿,抽到脊上的血管开始迸裂,出痧为止。
“父亲,我母亲呢?她在鼓楼吗?”
同样的,每当父亲在打完我之后,用从寨子里的苗医那里求得的伤药慢慢涂抹我的伤口时,我总是会强忍着背上药物的反应所带来的疼痛,转头对父亲这样问。
“别问了,你也不小了,过几天老麻他家有一艘渔船去西边,你跟着你麻叔一起去吧。能找到就带回来,不能的话,就在那边多住些日子。”
“真的吗?我在那儿住哪啊?他们寨子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他们也有吊脚楼吗?”
“一切都凭你麻叔安排,你只管去鼓楼就是。”
就这样,几天之后我登上了麻叔的小渔船,沿着沅江往西,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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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武陵,一切景色对我来说都是无比新奇的,我指着舞阳河上的巨石,转身痴笑着问麻叔:
“叔,你看它,像不像一只乌骨鸡?”
麻叔摸摸我的头,笑而不语。
“你这么喜欢起名字,那就把我们路过的所有的大石头都起个名字吧,我教你用字写下来。”
渔船上的客人,一个账房先生,这次是去镇远帮忙核算一笔账目。在看到我的幼稚举动后要教我写字。
从武陵到湘西,我们走了半个月,要再往西,又得花上半个月。况且现在是汛期,逆流而上却是危险,好在麻叔和他手下都是凫水的好手,也都是武陵县一等一的好水手,汛期行船,在他们的口中,好比探囊取物一般。然而我们没人觉得这是信口开河,在水道上讨生活的水手,有一句野话:“河比婆娘还熟悉。”把船交给他们,我是放心的。后几日我在练字之余,都是在叫先生放宽心,定是不会逾期的。
半月过去,我们停在镇远城的东码头。一个铺着被挑夫们长期用脚板摩擦光滑的青石板的码头。空气中充满着汗味和朱砂味,还有一股子酒味从岸边的酒馆里,夹杂着男男女女的调笑声传入我的耳朵和鼻子。
我被账房带走了,走之前他跟麻叔说:
“这孩子的字还没学完。”
从此我便和账房先生同吃同宿,恍然间便过了三年时光。但自从我们帮镇远县城新上任的官老爷算账时,遇到她的那一刻,我知道,这样的生活也该到此结束了。
那天正午的太阳很柔,风也刚好,在我们穿过报京寨,去老爷府的路上,我看到她,在舞阳河边洗头,用黑色的皂角掰开来,露出里面粉绿色的果肉,用石臼捣碎了涂在黑亮的头发上。她洗完了之后还用一小块像碎了的松香一样的透着光的明黄色的洋皂,轻轻地涂上头发,埋进河水里,用手来回搓动。天哪,我记得只有长沙城里的女人们才能用洋皂来洗头,这太奢侈了。她头发真好看,也难怪,用洋皂洗的头,头发怎么会不好看?可她的脸也好看,难道她舍得每天用洋皂洗脸?
她见我望她望得出神,回了我一个笑脸。
那天我在新的县官府上算账的时候,魂不守舍,犯了几个平时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小错误。好在新的县老爷一团和气,并未恶语相向。只在晚上的谢宴当中,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
“这孩子魂儿不在这里了吧?”
确实,我觉得我的魂丢在她手上那块明黄色的,像没磨光的松香一样的洋皂上了,或者是丢在她那头如寨老们说的,比没有月亮的夜晚里的深山里的风雨桥还要黑的头发。
此后我再有事上镇远,就穿过报京寨,虽然多走了山路,但每见她一次我便感觉我的魂回来了一分,倘若今天下雨没见她,这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心情像极了下了雨的山路一样坑坑洼洼。我知道她叫多耶,这是我用从镇远街上买来的叮叮糖贿赂寨子里的小孩知道的。我想她也一定知道我,一个从沅江来的小算师。
当我在山路上迎面碰上采药回来的她的时候,她的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今晚你来寨子里的鼓楼,我有话对你说。”
当晚我穿上侗人过节才会穿的衣服,带着两个糍粑,忐忑的到了她们寨子的鼓楼。
鼓楼高有十米左右,稍微数了数大概有十三层次,中间是空的,整个鼓楼都是木制,我能看到木头做的密密麻麻的梁上描着侗家人喜爱的牛,铜鼓。可是我不想看这些对于侗家人来说很有意义的东西,我只想看到她,她是这个夜晚唯一对我有意义的事物。
她终于来了,穿着侗家人的衣服,挂着银质的首饰,像偷穿了嫁衣的小姑娘,踏着月色进了鼓楼。在绘着铜鼓和水牛的梁柱下,她的脸此时此刻是我目光中唯一的对焦点。
无需多言,一个吻就能代表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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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我们那夜做了什么,连我的老算师师父也不知道,我更不准备将它公之于众。在此之后的三个月,我们有时在月亮下的竹林里相会,有时在夏夜河边的石头上相会,有时在点着牛油蜡烛的绘着五颜六色充满象征意义的图画的风雨桥上相会。
三个月之后,我见不到她了。她好像消失了一样,我很多次去报京寨里找她,每次都无功而返。我不相信她人间蒸发了,但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我?
我浑浑噩噩的过了半年,这半年里我连算盘都没打过几次,这半年里皇帝从龙庭里下来了,这半年里镇远城里大大小小的姑娘都用上了洋皂洗头,现在她们不叫它洋皂,叫香皂。
老妇背着个箩筐,敲响了我的大门。她把箩筐里的东西拿出来,温柔的放在我的床榻上,背对着我,熟练地给他哺乳。
“多耶她留下了孩子,没留下她自己。”
听到这句话,一种无力感和难以名状的悲伤像汛期河水决堤一样冲击进我的心房,我倒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妇背对着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她说要是有人问起你,孩子的母亲在哪,你就告诉他们,从湘西再往西,到鼓楼,孩子的母亲就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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