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通晨鼓响，小女子懒倚雕花窗。
楼下飘来浓郁的芝麻香，一撮汉子快乐地嚼着新出炉的毕罗饼，鼓囔着腮帮子谈天。居住在繁华的京城，即使是无权无势的平民也会关心时政。楼下那群人就是此中代表，他们总能从你昨个儿搬货时差点砸爆我的头，聊到朝廷横扫高丽国威远扬，从谁能买到西市最新款发饰送给小翠，聊到拐角的胡玉坊能否抢占到逐渐饱和的风月市场。
长安城总是那么热闹，我轻叹，然后开始发呆。
楼下传来一声“柳郎中早啊！”。柳郎中，举止有礼不苟言笑者也，人道是杏林君子升平儒生，衣襟常染有草药香，笑起来露出的牙齿不超过八颗。但那只是他人前的设定，我作为他的唠嗑搭档最清楚，这货其实闷骚又嘴碎。我心中奇怪，这家伙不在药行待着跑出来干嘛。
但并未在意，我继续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下面一阵骚动，还夹杂着刘妈妈饱含热情的吆喝声，歇斯底里中依稀可辨出宫商角徵羽的流转。刘妈妈是整个平康坊野心最大心眼最多的假母，一面大肆宣扬才情至上，一面盘算着从街角胡姬楼拐几个舞娘。我也曾是她费心栽培起的干将。
但现在，我依旧托着脸发呆。
发呆，等回忆浮现。
二
上元二年，春风暖，花香浓，才俊们赴考竞风流。考后会有大量书生流入青楼，中举的得意畅饮，落榜的则举杯浇愁。
我们楼的何都知前些天受了凉，今晚又有一批考生前来开宴。我在栏杆旁调弦试音，眉头紧锁，喜的是今晚的宴会势必要由我来主持，愁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小何那儿落井下石才好。
我一心想要压过何都知，她琵琶弹得没我好，姿容不及我娇俏，但客人们都称赞她体贴知心。
呵，本姑娘不以为然。风尘里漂泊的人，最擅长的就是读心术，一个个自诩风流倜傥，不过是在楼外受够了轻视，希望在楼内的温婉里找回些尊严，何都知会装顺从罢了。
哼，取悦人的本事我也会，谁想被怎么夸，我一目了然。对此，刘妈妈曾说，小丫头聪明得很，就是笑里带着刺。
我和那些天生贱籍不一样，我狠狠地拧了一下轸子。
三
宴会很尽兴。青楼向来是很欢迎读书人的，他们付账痛快，手脚干净。我也喜欢接待读书人，他们意气风发一腔傻勇的样子好笑极了，几句话便能哄得他们直呼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娘子。
宴会比往年尽兴。因为出了个年方二十五的举人，他亦在席上，酒令只有他出彩而不出错，潇洒临风，眼角三分轻狂。有才，且俊，可以用来气何都知，不过当不上官。可不是我咒他，我不懂朝政，但我懂人心。小子谈笑时也藏着些别扭，注定无人问津。
宴会比我预期的还要尽兴。尽兴到所有人都醉倒了，包括我。我晕乎乎地趴在矮几上，看见一个身影走向我，提起琵琶，松了松弦，开始弹奏。
弦音悠悠，在身边流淌成家乡的小河，阿爷阿娘笑着撑舟。白色波光荡漾着回不去的过往，在昏黄灯光里凝缩成我眼角的一滴泪。我是十岁入的贱籍。阿爷死后，阿娘脾气越来越差，我便独自离家，摆脱那个疯婆娘和爱看热闹的乡亲们，所幸在家境殷实时曾缠着他们送我去学琵琶，不至于流落到低等窑子里，几经辗转后便跟了刘妈妈。
四
再见到刘希夷，是在五年后。
在那之前，我循着记忆，弹了一遍又一遍，苦苦寻找着那天晚上的白色波光。
红霞不知多少次装扮了栏杆，秋风吹跑了夏蝉，天气变冷又回暖。
曾有一天，柳郎中来找我，他说：“昨天李大人来我店里买药，跟他朋友聊到你，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你琴艺见长，就是听着怪愁怪愁的。其实呀，我听着也心里一揪一揪的，你不是要比过何都知吗，这是改走伤春悲秋路线了?我看行不通，大唐盛世的还是比较流行欢快的曲子。你想人家李大人忙完了公务来找你，不就想听点轻松的小曲儿吗。”
我白他一眼。懂这么多，来做龟奴好了。
五
他比五年前更加瘦削，细纹爬上了曾经俊秀的脸庞，眼角依旧带着轻狂。他说，人皆称赞娘子技艺，在下写了一首诗，望娘子弹唱。
他的诗确实该给我唱，因为不是流行的体势，其他人不习惯，一时半会难以表现其中韵味，而我唱过他所有流出的诗。时尚格律时却咏古韵，活该不被赏识。我微微一笑：“善。”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我曾在洛阳流浪，看过漫天飞红，轻薄无依，不知飘向何方，片片惹人殇。长风吹落一季花，吹散我的长发，也吹走人的芳华。风里零落，泥里腐烂，终要凋谢，女儿多伤感，没人怜惜。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年年又岁岁，时间化为巨大的轮，天地做磨盘，周而复始，把众生碾成残破的枯骨，无处遁逃，无所慰藉。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花一季而落，人一世而亡，国亦有兴衰，盛极而倾覆。繁华是一季的绚烂，悲歌是不变的终曲。
……右手弹挑，左手轻搔，一曲终了，我好像流了几年的泪。
临走时刘郎君作揖：“在下有幸一听天籁，死而无憾。”我还怔怔然忘了还礼，他出门时冲我扭头一笑。
六
柳郎中最近很幽怨，因为他既要保持儒雅文静的形象，又有一肚子八卦想一吐为快。作为他的倾述对象，我已经很久没理他了。
今日他来，我听他从小福买了一贴膏药讲到小胡发了三天高烧。
我问他，刘郎君是不是抑郁症STOP再来一条，是不是肝气郁结，脾失运化。他白了我一眼。
我又想到他离开时的那个笑容，嘴角挂着风流，眉间一阵春风，一眼便刻进心里，再往心上一看，好像是很旧的回忆。便说，许是该多多进食肉糜，太瘦了。
柳郎中告诉我，刘希夷死了。
七
刚回忆完，刘妈妈跑来说客人点名要我去，我去了一看，是爱听欢快曲儿的李大人，扛起琵琶转身就走，一腔诗意喂了狗我也不回头。
回到房间，柳郎中正坐着，他说是刘妈妈叫他来的，我似有肝郁脾湿之象，近日安康否。
我默然不答。
我这性子，是做不了都知的。
我们那么像。
落魄，落魄，要么在功名世间落魄，要么在自己的心里落魄。读懂一颗孤高落寞的心，便再也看不清亟待取悦的心。
刘妈妈好心没有赶我走，或是没有立刻赶我走。年复一年的春风吹皱了我的额头，只偶尔有伤心人来听我弹奏。
后来我离开了长安，在陇西偏僻地方租了间破屋，教过几个姑娘，老去，死掉。
请播放finale谁与共，跟我唱：
年年岁岁无尽轮回
城东春花纷飞
浮世谁能独不醉
空阶寒灯自有滋味
弦声寂胡不归
青山幽谷只影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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