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有这样一句经典台词:
“我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无限空间之王。
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shell and count my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
今日我们都在数码果壳之中,信息差就像层级叠下的瀑布。生来就在高地呼吸天空鲜气的幸运儿、抬头即碰世界之壁的沼泽罹难者,享有一个完全相同却又截然不同的地球;也许这句话在今天可以改为:
“正因为被关在果壳之中,所以我自以为无限空间之王。”
我们正面临着一个很困难的命题:对于生活在壁垒中而又完全无力改变现状的人,是告诉他真相,还是继续让他呆在舒适圈中当他的果壳宇宙王好呢?
我们可以借鉴一下他人的视角。早在古希腊,柏拉图就在《理想国》提出了著名的“洞穴理论”,从黑暗进入光明的人会感觉双眼不适;近代,鲁迅在《呐喊》的序中也拷问我们,假如一个铁屋子是绝无希望破开的,大家将要闷死了,为数不多的清醒者要不要告诉沉睡者呢?——举的这两个例子固然与本次要讨论的主题不尽相同,但也确有相通之处。
现代性(modernity)使得面临这个命题的人越来越多了,无论他们是有知觉还是麻醉,无论是随波逐流还是自觉苏醒;现代性改变了一切。万青的歌词中对此多有描述——
《大石碎胸口》中唱道:“渔王还想继续做渔王,而海港已经不知去向。”深圳已不是那个渔村,过去的经验技能一无用处,管你曾经是什么“王”,种地之王砸铁之王放牛之王捕渔之王棋王树王孩子王,统统都要成为今天的失业者。《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中说得就更直接:“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这是即使想留在果壳中而不得了。
昨天,当我与朋友交流时,知道了他使用的资料,又陷入了对于资源和交流的焦虑之中。“我本来对我的生活已经很满意了,你却又让我看见新的生活。”
原本舒舒服服的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每天悠游地向前,也在做努力,也在做进步,也有目标,以为这样就能攫住幸福,过这一辈子了;突然间,你发现你从前不过在一个狭窄的泳道里,而现在新世界向你敞开它美丽又危险的大门,先前那幸福满足感消失了,你发觉自己微渺不足道,发觉就算再努力,也不过是在狭窄的经验里领先,而别人已是在大海了。你患得患失:这个原先我怎么从不知道?我已经落下了多远?知道这个新世界的人,他是怎么探索到的?如果我想知道更多,该怎么做?
现实的人推动我,如果不交流,我从来也不会有这丰盛的体验。这几月我在准备考研,以为选了不错的学校,平时也在尽最大能力了;暑假回家时,与高中时同学吃饭散步,他即将去康奈尔,于是我知道选择大于努力,我们的轨道在高考报志愿那一刻就已错开了,我要赶上进度条,要忍受更多的痛苦煎熬花费更多的青春年华付出更多的努力;如果不是舍友提及,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电自院有中英班,而他们将来是可以出国的;如果我眼界里完全没有“世界”这个概念,我当然就不会关注那些顶尖学府,孜孜矻矻二十年过去,连真相也没看见。趁门还没完全闭上,趁还能看见一线光——明明可以在它完全敞开时出去的,然而当时根本不知道门的存在——然而现在开始,也不算晚。
我的️一个同学深谙此道,我羡慕那不假思索自来亲热的本能。他可以谈笑风生,在大一时就找导师、参加科研项目、去答辩,而到此时此刻我对这些仍然懵然未知。他可以和学长学姐谈笑风生,朋友圈和空间消息盈然人满为患,知道学校和学院的每一个活动,和不同院系的学弟学妹也打得火热,哪怕同人只见过一面都可以打招呼,知道去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的学姐的讲座,各种一手消息如数家珍。而我面对别人却开不了口,晚上散步时遇见熟人都希望她看不见我,免去打招呼的尴尬。
我要变得开朗。我真的很想、很想变得开朗。想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见各种各样的人,想让生命像点滴活动组成的活水;打不出来招呼的时候,就微笑一下吧。
然而谁也无法嘲讽他人位于茧房。茧房是相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信息库、资源库,都有别人未知的独有经验,我们交流,不是为了获得共同的经验,即数学中的“交集”——而是为了成为“并集”。若你傲慢,睥睨环顾,以为他人都是笨蛋,你就失去拥有他人经验的机会啦;空瓶子才能装水。
还有一件事情不断敲打我的神经,是我从家人那里听来的。我当时很傲慢地说:没抓住改开的机会的人就是要怪自己蠢。他们就对我讲了老家一个老奶奶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的观念:
那老人家既不识字,也不会用手机,当时她家里叫了一个人陪她上城里去的见见世面,她去上厕所,出来时同行的人不见了,她直接被庞大城市穿梭的无数人流吓住了,不知道自己在哪(因为不识字),也无法找到同行的人(不会用手机),又震慑于城市——那是从来没有过的生活经验。于是呆立在原地,竟没想过要问问路人。从早晨站到黄昏,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去店里吃饭,然而钱不够,就同老板吵架,老板就把警察叫来。警察带她去派出所的时候,她直接昏过去了,大小便失禁。直到今天,一年多过去了,精神状态仍然没恢复,痴痴呆呆的,还会尿裤子。
听起来这像是假的,因为我们有无数的经验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但它同这个世界一样真实地发生了。我们同人走失了,可以通过路牌来定位,可是她不识字,这一条可能性就丧失了;我们还可以与同伴打电话,共享位置,可是她又不会用手机;我们还可以同路人搭话,借手机来打,可是她没有与城里人的交流经验,竟然一句话也不敢讲;我们可以去找警察帮忙,可她的经验还停在旧时候,以为被官人逮了是天大的事,直接吓傻了。
可是这难道是她的责任嘛?这提醒我,我们以为我们此刻的学识、成就、地位是我们通过学习和努力获得的,实际上是环境和平台赋予的,如果我们和老人家在一个时代成长,我们绝不会有现在的成就;把她放到我们的时代,她也绝不至于一字不识。因此鄙视、瞧不起那个时代的人实在太过分了,我也实在不该说出“抓不住改开的机会就怪自己蠢”这样的话的。
同时这件事也给我另一个提醒:环境和平台多人的塑造胜过无数努力,要开拓眼界,认真选择;假如在果壳之中,不知有哪些平台,那就呜呼哀哉啦。
另外一个启示是一定要学外语。读书识字赋予我们在现代城市生活的能力,让我们自信而游刃有余地面对日常,若是一字不识,那就恐惧而紧张,如那位老人家一样;我们平时对语言带给我们的巨大便利习以为常,以至于忽略了语言的巨大能量——而学外语可以让这能量再翻几倍。
外刊是高信息密度之池,省却你在信息洼地里挣扎筛选,它们的内容平和、客观、无戾气;富人们可以花上千美元买装饰品,向朋友炫耀,却无法像NYU的精英们那样花上千美元去订阅《经济学人》、《纽约客》,很自然地从包里抽出书本来,与朋友讨论各种问题——富人没有这个意识,而精英们有这个意识,一部分原因是环境不同,如果你日常耳濡目染的是一种学术氛围,周围人经常拿一本纽约客出来,坐在椅子上读,那你多半会意识到:哦,我也要这样做。这已经成为他们日常打交道的方式之一了。
顺便说一句,村上春树在九十年代给纽约客当过签约作者,而作为《万历十五年》的序的欧蒲台的那篇文章,就是发表在《纽约客》上面——当然,你也认为这是崇洋媚外,抵死不学外语,老老实实当个韭菜,反正镰刀们本来不想与韭菜平起平坐嘛。果壳之王和阿Q,又要为此大吵一架啦。
最后,再谈一谈我们学校去苏黎世理工(爱因斯坦的母校,三十多位诺奖得主)的那个学姐,她真是具有惊人的决断力和行动力。她家庭贫困,整个大学一直半工半读,自己一个人完成了出国整个流程,没有请中介,大三下定决心扑在这上面,最后获得了苏黎世理工的全奖。副校长亲自加她的微信。
好啦,奋勇啊然后休息呀,完成你伟大的人生。我们不是果壳中的宇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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