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妈

作者: 慕读 | 来源:发表于2017-06-12 05:36 被阅读133次

    吕文新:上一篇写了《干妈》,这一篇一定得写亲妈。

    1.

    我确信我是妈妈亲生的,因为人人都说我长得像她。

    哥哥长得像爸爸而不像妈妈,所以我总觉得妈妈对我很偏向。

    也许正是因为是亲妈,小时候,每次我问她:“我是从哪里来的?”她都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是妈妈从山上捡回来的。”当我接着问是哪个山时,她这次说是花果山(距一中校园不远的一座小山,是人们早晨跑步常去的地方),下次说是东山(距一中校园很远的一座大山,是每年清明祭扫烈士墓的地方),还有一次说是矸子山(北票的地标,完全由煤矸石堆积而成,禁止攀登),明显是在编瞎话逗我玩。

    2.

    亲妈的自信使得她习惯于对我的事大包大揽。

    每学期的新课本发下来那天,妈妈就张罗着给每本书都包上书皮。由她来包、用她选的纸、以她的方式。还要在每个角上折迭出一个小三角形的褶来。本来平平整整的新书,包过之后,变得鼓鼓囊囊。放进书包里时,两本书上的小三角还可能会卡在一起。为解决这个问题,妈妈又用硬纸壳给书包糊了一个衬里,分成许多小格,还镶上了从月饼包装纸上剪下的花边。如此“杰作”,叫我怎么好意思背着上学?结果自然是吵得鸡飞狗跳。

    3.

    亲妈的杰作还包括我得到的各种奖状。什么“积肥积极分子”奖状、“三好学生”奖状、“五好学生”奖状。还有“批林批孔漫画展览”奖、“反击右倾翻案风三句半表演”奖。因为妈妈是我就读的第二小学的老师,只要我参加的活动,她都会给我要个奖回来。不过,她从未为我要过体育比赛的奖项,或是因为我个子小,跑的不快,跳的不高,或是她怕我累着,根本就舍不得让我上场。

    4.

    家属院入口处挂上“北票一中向阳院”牌子的那年,院里的小孩被组织起来,为前来视察的领导和从各地赶来取经的人员表演文艺节目。一组小孩表演歌舞《在北京的金山上》:“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哎、巴扎嘿。”另一组小孩表演小合唱《毛主席的光辉》:“人民领袖毛主席,依啦强吧喏喏。奉上洁白的哈达,嘎啦亚西喏喏。”。我长得矮胖,被安排在队尾。我的哥哥在北票一中宣传队里一向都是主角,妈妈怎能忍受老儿子站在后排?于是,她替我报名单独表演一个节目。那表演什么呢?还得找爸爸想办法。爸爸就结合评《水浒传》的革命形势,给我编了一个段子,叫做《赤发鬼大战插翅虎》,讲的是江湖好汉刘唐与官府的都头雷横的一场打斗。妈妈要求我一字不差地背着讲,背得我头昏脑胀。在演出那天晚上,我突然发起了高烧,妈妈就用自行车驮着我,到校医室打了针,再把我驮到礼堂,扶到台下,还一路教导:“老儿子,咱们什么政治活动都不能落后啊!”我感觉就像是踩着棉花一样走上舞台,勉强背完了,下了台就吐了。只有亲妈才敢让孩子这样玩命呀。

    5.

    妈妈也想着好好带着我玩。有一阵子,一中的所有库房都归妈妈管。她就领我进了一个专门存放没收物品的库房。那里真是一个宝藏。有各种长短的气枪、有各种击发方式的火药枪、有各种材料制作的弹弓、有各种形状的匕首、还有各种精巧的弹簧刀。妈妈把我锁在里面,让我尽兴地把每样东西都玩了个够。要知道,这些都是传说中的凶器和管制刀具啊,若不是亲妈,我怎么能有机会见识到这些东西?妈妈放我回家时,我说我想拿一样东西回家玩。妈妈说,凶器拿出去肯定会被再被没收的,而且会惹出大麻烦,不如从墙角的那堆铁链子中挑一根带走,那东西不会没什么危险。我挑了一根制作精美的铜链子,链子一头还有个皮圈,可以套在手腕上转着玩。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链子可能是用来拴狗的。

    6.

    有一年,空军借用一中教室挑选飞行员。教室里摆了几台形状奇特的器械,其中一个是由主考官亲手摇动的、可以高速旋转的转椅。不论多么英俊健壮的小伙子,从转椅上下来时,表情都显得很痛苦,一副想吐又不敢吐的样子,可是看热闹的人们还是很羡慕他们。因为能上到转椅上的考生,都是经过了好多道考验的尖子。

    我就是看热闹的人之一,妈妈则是掌管教室钥匙的人。在食堂吃饱晚饭以后(妈妈那一阵子还掌管食堂仓库的钥匙,所以我在食堂可以随便吃,吃到饱。那几天我的胃口特别好),妈妈就把我放进那间教室里,所有的体检设备任我随便玩,当然少不了要上那台高速转椅,看看我是不是比尖子考生还厉害。我让妈妈使劲摇,不愧是亲妈呀,她摇了不知多少圈,摇得天旋地转,我几乎把晚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7.

    妈妈喜欢看热闹,也生怕我错过任何热闹的事。听见大街上有扭秧歌的唢呐锣鼓声传来,会马上撂下手里的活,拉着我往外跑。有时我俩跟着踩高跷的往前走,能从南山走到街里。1976冬天,北票电影院里演出大型皮影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妈妈领我看了一遍,看我很喜欢,又让我单独看了一遍。一张门票可是五毛钱啊!那时的冰棍儿一根才三分钱。

    我要让妈妈给我买冰棍儿,妈妈一般都会同意,但总是要加一句:“出汗了吗?出汗了才给买。”。所以我每次找妈妈要钱买冰棍儿之前,都先疯跑一阵,跑出汗后让她摸摸头:“妈,该买冰棍儿了吧?”

    我不想要的东西妈妈也给我买,比如宝塔糖,比如鱼肝油。一个甜得恶心,一个腥得恶心。妈妈还要我非吃不可。

    8.

    好像亲妈给我吃的东西,每样都必须带有某种目的。比如,一吃胡萝卜,就说对眼睛好(结果我还是近视了),一吃菠菜,就说补钙(结果我还是没长高),一吃芹菜就说补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补铁)。经常听她这样说,使我感觉吃菜就像是在吃药,若不是为点儿什么,就算白吃了。

    以前,青菜很便宜,不爱吃也还是吃了不少。不像现在,青菜比鸡蛋还贵。

    小时候,只有在我过生日时,妈妈才会单独给我煮几个鸡蛋。煮好后,她还要把鸡蛋在炕上滚几下,边滚边念念有词:“轱辘轱辘运”,滚完后马上剥皮,意思是把霉运都剥掉。另外,只有我生病时,妈妈才会单独给我手擀面卧荷包蛋。高考那三天,亲妈是豁出去了,天天给我煮鸡蛋并在炕上滚霉运,还顿顿给我下手擀面卧荷包蛋。吃得我再也不爱吃鸡蛋了。

    9.

    鸡蛋没白吃,我考过了分数线。报志愿时,妈妈要求我填的所有学校都必须是哈尔滨的大学,因为哥哥就在哈尔滨的一所大学里工作,妈妈要他照顾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妈妈开始忙着替我装箱子。就像后来每次假期返校时那样,我的行李都得由她亲自打包,一概不用我动手。她曾一直骄傲地跟邻居们介绍经验:“我老儿子在家里什么事都不用他干,就集中精力学习。”入学后,我好久都没换过鞋垫,因为我不知道我有可以换洗的鞋垫。原来,妈妈把一沓自己纳的鞋垫塞在了箱子的最下面。箱子塞得太满,我动都不想动,我担心东西掏出来就塞不回去了。

    她也不是任何事都不用我干。打酱油、打醋、泼脏水、倒垃圾活之类的活我还是干一些的。每次干完了这些五岁小孩都能干的活,亲妈都要夸一句:“比狗强了。”让我以为我已经达到了我需要努力的目标。

    妈妈不仅替我做事,还替我解决与小伙伴之间的冲突。她先是训别人家的孩子一通,再去找那孩子家长吵一架。以至于我在大学里,和同学闹矛盾时,发现够不着亲妈,不知如何是好。

    10.

    亲妈不仅替我做我该做的事,还督促我不断要求进步,积极靠近组织。小学时,我是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那时妈妈在小学里工作)。初中时,我是第一批戴上红卫兵袖标的(那时妈妈调进一中了),不久后,又是第一批戴上团徽的。大学里,妈妈使不上劲,就委派哥哥帮助我,把我弄进入学生会当干部,还入了党,最后积极过头,作为优秀党员代表,被派到大兴安岭去支边。

    在妈妈的眼里,支边和下乡是一个意思。这使得她妈又是一通忙乎,为我洗了所有衣服被褥,装点每件行李,当然,依旧一切按照她的意愿,我还是不知道箱子里都装了什么东西。想到北疆很冷,她为我絮了条超厚的棉裤,穿上以后,走几步就一裤裆的汗。坐下时,前面会鼓起个大包;上厕所时,蹲都蹲不下。真不愧是亲妈做的。

    11.

    从辽宁北票到大兴安岭十八站,要换火车还要换汽车。妈妈担心路上不安全,在我的裤衩上缝了一个口袋,里面塞进一沓子钱(那时只有10元面值的)。她给我那么多钱,是担心我吃得不好,没冻死先被饿死了。

    她自己才是个宁可饿肚子也要从嘴边省下钱攒起来的人。她没想到(我也没想到),我在边疆,不仅吃得好,伙食费还有很多补助,另加各种名目的支边津贴。两个月后,我就把她给我的钱寄还给她,还多给她400元。

    1986年,一中老师的月工资都还不到100元,而我刚上班就孝敬父母400元。亲妈骄傲地拿着我的汇款单到处炫耀,生怕别人不知道,同时又赶紧让爸爸给我写信,说咱家不缺钱,不要再寄了,做父母的这么多年省吃俭用存下的钱,本来就是打算留给儿女花的。

    12.

    我确实再没寄过钱,那笔汇款,成了我回馈父母唯一的一次。因为不久后,我就回校考研去了。研究生毕业后,我留校当了老师,挣的比以前少多了,最后穷到走上移民之路,飞机票和安家费都是亲妈给的。

    我走了没几年,大学老师工资飞涨。看到哥哥年年涨工资,妈妈就叨咕,说我走错了路。

    父母退休后,一直和哥哥住在一起。从哈尔滨到深圳,是哥哥嫂嫂为他们解决衣食住行的问题。可是妈妈总是念叨我的好,总是把我的400元挂在嘴边上,好像只有我是她亲生的。

    13.

    其实,除了那一次汇款,我连一次生日礼物都没给她买过。不仅仅是她什么都不让买(她不吃从商店买回来的任何食品,不是担心卫生问题,而是心痛钱),也不仅仅是她不进饭店(她说饭店里面的菜太贵,什么菜都贵,不如自己买菜买肉回家做),而是因为儿女们不知道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后来,人人都必须办理身份证,她告诉家里人说,她身份证上的生日是瞎编的,她不想在那一天过生日,结果至今为止,她一次生日都没过过。

    即使知道她的生日,也没法给她过。她没有任何特别爱吃的食物,蒸个鸡蛋糕就当过节了。她没有任何喜欢的东西,捡孩子扔的破烂儿当宝贝。每次去看她时,都感到很头痛,因为给她买什么都是浪费钱,让你拿回去退了。在家和她一起吃饭时,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一概不碰,说是吃了恶心,领她出去到饭店更是不可能––“说不去就是不去,八抬大轿也不去”。

    14.

    有了身份证,就可以办护照,她和爸爸终于能来新西兰看我了。来了以后,出去玩嫌费汽油,途中吃饭嫌费钱,买菜嫌价格比国内贵至少五倍,听说我们每星期就付上千块钱(人民币)的房租更是住不下去了,签证没到期就早早回去了,好像早走一天就可以给我省一天的钱,好像她来新西兰的唯一目的就是为我省钱来的,真是亲妈。

    是的,她对我一贯是这样。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就是要省钱、攒钱给我,甚至偷偷塞钱给我,或是藏在我的枕头底下,藏在我的袜子里,还不给我以任何回报与孝敬的机会。

    15.

    是哥哥一直在孝敬她。哥哥把自己的住房让给她,为她请保姆,她不满意,嫌保姆挣得的太多。哥哥为她在“一碗汤的距离”租个房她也不满意,嫌房租太贵。哥哥为她订深圳最好的养老院她不去住,嫌收费太贵,算一算是北票养老院的好几倍。总之,她就是要找各种理由来怼哥哥。有时,我真怀疑她是不是哥哥的亲妈。

    现在,我的86岁的亲妈过着候鸟般的生活,冬季住深圳哥哥家里,夏天在北票的各种敬老院之间周旋。每天出去遛弯儿时,给认识不认识的人讲不孝的大儿子的那些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以及孝顺的老儿子寄回过400元钱的故事。

    吕文新
    2017年6月
    写于奥克兰至北票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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