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声又响起,可我却并听不清晰。这房屋将它全然阻隔,只留下空旷的回音。“他们在叫你。”
我猛地回过神抬头看她。已经快到晚上,光线暗下来,她脸上的颧骨好像更加清晰可见,却愈发惹人喜爱。
“该回家了,别叫他们知道你在这里。照原路返回吧,我们永远欢迎你。”
水缸又一次被拉开。
一
对老家的印象还停留在好几年前,这次若不是堂姐结婚,我们还不会回去。
现在所走的道路并不陌生,只是道路两旁树又高了许多,枝叶溢漫遮住了燥热,只听得一阵阵喳喳蝉鸣。
“这是伯伯家的姐姐,跟着她去玩玩。女孩子多叫叫人嘛。”
我们很快就到了贴满喜字的堂姐门口,红色鞭炮的纸屑满地都是,那么多亲戚一股脑涌上来,个个都上来抓着我的手问这问那的,我怎么能回答的上来?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却不知被谁一把拉住,推给了那个伯伯家的姐姐。
说是姐姐,其实只比我大几个月。随后就又很多小孩被推向我们,年龄参差不齐。
“不要去嘛,正是大中午的这么热。”
“蚊子到处都是,别去玩了,在屋里头坐坐。”
“多大了还玩这些幼稚的游戏。”
……
可小孩在这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玩什么游戏,和那边的大人又以“为你好”为代价,却将刚刚自己亲手推过去、要求跟人好好相处的小孩儿又拉了回去。真矛盾。
我忽视了对我的喊叫,最后原本十多个小孩只剩下七八个,不过无所谓,我们玩起了捉迷藏。
由于可以藏的范围很广,就派了两个人当负责抓的。其余小孩儿则像断了线的风筝,只顾到处乱窜。但在游戏开始之前,伯伯家的姐姐把我拉到她身边,在我身旁耳语:
“不要跑得太远,听大人说这里有一个专门抓小女孩的婆婆,听说之前有好几户的女孩都被抓去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并不大在乎,因为抓的人已经开始数数了。
他们跑得真快,我本想找个人做伴儿,结果到头却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游荡。他们要来了,也没时间再思考,顺着一个坡儿下去竟到了地里。
在这儿也不长久,我听见那些匆匆的脚步,就急忙迈开了腿,转过身要往更远的地方走。在走了大约几十步,却听见脚下“咔哒”一声——一块木板。我将它掀起,是一条长长的隧道。
“要找到你喽,要找到你喽。”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为了不被人发现,我钻进了隧道,然后盖上了木板。
隧道的路很平坦,显然是爬过很多次。里头并不算暗,地面上走动和跑步的声音也可以听到。忽然,我的脑袋顶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用力推,但是它却无动于衷。于是就握起拳头又起敲发出咚咚的响声,声音很沉重。
是个水缸吧?
眼前变得一片开阔,那个大东西被挪走了。我又伸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上去,可是却有一双更有力的大手拉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拽了出来。
这是个全然不同的地方,从窗户看去:一个只被树林环绕的小木屋、地里是各样的蔬菜,重要的——这里全是女孩。
她们好奇地看看我,笑容很亲切。她们都在忙活,读书、写字、甚至还有两人在练习拳击,全而是另一个世界。
我坐在地上喘了口气,又认真去看,发现还真是一个水缸,然后就去看那双大手的主人:
无法对她的外貌进行准确地描述,头发好像长时间没有修剪但干净蓬松,像杂草一样野蛮生长几乎遮住了脸,只能隐隐看到眼睛。衣服可能因为长期反复洗穿早就没了弹性,松垮垮地搭在身上——蓝得快要发黑的上衣和渐渐快要褪成灰色的黑色裤子。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在玩捉迷藏时发现了一条隧道,直通向这里。”
她轻轻点头。
“你是谁?”
“听我对你说。”
与其在外面惊慌失措得乱躲还要面对一大堆亲戚,倒不如呆在这里。于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讲起。
二
“我母亲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下了我。可因为是女孩,说要养我的父母却准备将我遗弃,母亲放不下我,便在一天夜里带我逃出了家。
听母亲说,那天她爸一直追我们了老远,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结果还扭伤了脚,于是就落下走路歪歪扭扭的毛病了。她还说‘原本我爸都睡了,谁知咱出门时他正好起来撒尿,要不是你姥姥帮忙还真逃不出来。’
这时我就问她,逃不出来回怎麽样?母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眼里却充满恐惧。
母亲是卖早餐的,每天一大早起就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忙活。我常伴着浓浓的油条香味起床,站在母亲身旁看她把一根根油条放在大盆子里,就会有莫大的满足。
卖不出剩下的油条总是被母亲带回来给我吃。
‘天天吃油条不腻吗?’
每瞧着我狼吞虎咽的摸样她都问我,我摇头,却在心里说:
妈妈才不会腻。
母亲从不让我出门,即使出门也是寸步不离地同她一起。7,8岁时,别的小孩都出去读书,她却不准我去,就在家自己教我。
‘我上学时候学习可好了,最后还考上了大学,但我爸却说什么都不叫我去,因为我哥哥生病花光了家里所有钱,他需要我帮忙。’
母亲从来都不让我叫她爸为姥爷,她说他配不上,而且母亲从来不讲接下来她如何帮忙挣钱和我如何出生的事。
母亲教我读了很多书,可随着知识的不断丰富,我也更加渴望外面的世界。但要过母亲这一关。
她的精神越发不好了,常在半夜大叫对空气拳打脚踢,又像个小孩一样哭着说要回家,说不要离开我。隔壁来照顾她的大娘对我说,这是年轻时的刺激对母亲留下的后遗症。于是我便放弃了离家的念头,每天待在母亲身边对她说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
最后是她离开了我,是在一天夜里,她突然从窗户口跳了出去,嘴里大喊:
‘你们别想带走她,永远别想抓到我们。’
于是我永远失去了母亲。”
她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我,眼里却满是回忆。
“光顾着我自己说了,忘给你倒水了。”
还不等我拒绝,她就将盛满热水的杯子放在了我的手上。
“是县城的小孩吧。”
她又仔细地打量了我。
“是。”
“在学校开心吗?”
“还好了,学习好难。”
“我也喜欢捉迷藏,会让烦恼都找不见。”
我喜欢和她聊天,没有教育、没有嘲笑。
“后来,我就被送到福利院了。”
故事又开始了。
三
“到福利院之后,我被送去了学校,也真正有了名字。之前母亲总是叫我乖乖却没有个准确的称呼,院长就叫我书远,用她的话是:
‘多读书,到更好更远的地方去吧。’
我真得像院长所说的那样读了很多书,可就在我要大学毕业,要去更好更远的地方时,母亲的爸爸来了。好像是有妈妈的亲戚之前看到了我们,现在又知道我考上了大学,就告诉母亲的父亲了。
‘书远啊,我是姥爷。’
他的脸像抹布,一笑起来皱纹全堆在一起,怕不是下一秒就要淌下脏水来。
‘我没听妈妈说过有你这个姥爷。’
‘都是一家人,只是之前同你妈妈闹了小矛盾。你舅舅的孩子最近要上学,能不能······’
没等他说完,我就将面前的一杯水全泼在了他脸上,随机大骂着让他滚。他见状,却伸手要打,但被院长拉住了。
‘小孩子嘛,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先回去吧。’
他放下手,骂咧咧地走了。
凭我的学历和优秀的工作能力,很快就赢得一席之地。我一点一点积累积蓄,想着为日后的生活做下准备。可在一次升职名单中,原本属于我的名字被挤走了。而理由很简单——对方有关系且是男性。
我失魂落魄地走进厕所,发现了印在厕所门上的小广告。那一瞬间,母亲生病的原因以及我的身世都已明晰,内心的情感迸发而出,由悲伤再到恼怒。我突然间明白了,我无法在这个以金钱、利益、歧视的世界真正以自己的实力生存,尤其是女性,所以她们才会更加强大。
我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小刀,狠狠向门上刮去,将一切不公连同那小广告一起刮去。
一出厕所门便辞职去了。我取出我的积蓄,义无反顾地回到了我的‘家乡’——先从这里开始吧。”
“那你妈妈的爸爸呢?你回去他不是会找你麻烦。”
我想到这里忽然开口。
“不是正要说的吗。”
她笑着,又帮我把水填满。
四
“我妈妈的哥哥因为赌博输了很多钱,顺便说下,我姥姥在我妈妈离家后不久就走了,也庆幸她不用在受这顿气。我妈她哥之后就带一家子跑了,所以要债得只能找那老头,他年纪大了也受不了这动静,最后就生病去世了。”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讲刚刚的故事:
“我回到家乡后先创立小课堂,免费为这里的妇女儿童教书识字。但是我大意了,有些愿意来的被家庭禁锢,还有的甚至并不同意我的行为。我没办法,就出钱去租好久都不用的广播站的喇叭,当人们出门遛弯时就给她们放新闻、听书、告诉她们读书的重要性,结果可想而知,我被几乎一个村的人围攻,说我带坏风气,扰乱他们的生活。为了不被赶出去,我只好作罢。
之后我又不断尝试其他办法,但都无计于终。
换个地方试试吧。
我产生了离开的念头,原本想在晚上出发,但由于突如其来的大雨只好把计划推迟到明天。刚躺下,敲门声却急促响起。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有人窜了进来。
‘姐姐帮帮我,我不想被卖掉,带我走带我走吧。’
她声音哆嗦,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缘故,身体抑制不住地哆嗦。
我认出了她,是王阿姨家的大女儿,也是这里少有的对我的支持者。当瞧见她脸上青青紫紫的痕迹便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外面的追喊声越来越近。
‘走。’
我毫不犹豫地掂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其实并不多),门口是已经出不去的,便打开窗户跳了下去。
平房不高,再加上正下雨土地软而黏腻,不至于重现我母亲的悲剧。
我俩拼了命地跑,身体却像被万千双手牢牢抓住,那雨也好像千斤重,随时就要将我们压垮。周围黑得吓人,可追逐声却穿透大雨,声声刺骨、令人绝望。
‘我不行了,我逃不出去,你快走,你走吧,我拖住他们。’
她摔倒在地,不过这次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坚定不移。
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母亲。我看见她在拼了命地奔跑,脚也不再颠簸,我听见她喊:
‘快走乖乖,去更好更远的地方。’
我不知从哪的力量,竟将她扛在了肩上抵住大雨站起身,大步往前走。
‘好像在那边。’
‘可别叫她们跑了。’
······
更近了,更响了。我就一咬牙,发了疯地跑,她不再吭声,只紧紧抓住我的肩头,奔向我们共同的地方。
那雨大得要命,直往我眼睛里冲,你瞧。”
她将脸上的头发帘撩开,给我看满眼的红血丝。
五
“我当时只知道跑,眼也被迷得看不见路,却不小心踩了石头。我俩一块摔倒了,好像正是个下坡,我们就一直骨碌碌骨碌碌,当再睁眼时竟到了这里。
刚到这儿时这小木屋还破破烂烂,屋子里灰尘啊蜘蛛啊到处都是,除一个长满荒草的土地外,周围只剩下无尽的树林弥漫。可我们并不抱怨,这正是个好地方,在柜子里的种子也帮了我们大忙。我们一点一点经营这个家,后来还在树林后发现了水源,一切好像安排好的,只是在等我们发掘。
直至某天,我发现了水缸下的小道。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我一点一点向外爬,第一次通向了一户人家的仓库。
我发现有个女孩在哭着喊着拍打门,但门外却悄无声息,就问她:
‘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他们将我骗来,带我走吧。’
很奇怪,她并不害怕,也并没有对我的突然来访感到好奇。我们就顺着隧道回去了。
屋子里莫名出现了几桶颜料,新来的女孩很喜欢它:
‘我要做一个画家呢。’
小木屋便增添了许多光彩。
后来,我通过这个隧道带领越来越多的女孩来到这里,她们是作家、律师、运动员、科学家,总之是最优秀的存在。”
在谈及她的女孩时,她的眼里满是骄傲。
“这是我们的地方。”
“这是你更好更远的地方。”
我笑着帮她补充。
看着周围的女孩,我只觉得亲切和美好。虽不及外面世界繁荣,却被平等希望充盈。
“我想留在这里。”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要求吓了一跳,但由惊慌转为平静。
“你不能留下来。”
声音严肃。
“你不属于这里,你同我们不一样。我们再也无法出去,可你是拯救这个社会、拯救我们的希望。是新时代的太阳,要将全社会照亮。”
我点点头,可走到洞口时却忽然间向下坠去。婆婆又张口,但对我名字的呼喊不断响起遮盖住声音。
“我听不到。”
我急得大喊,她说了好多,但我只听到一句:
请永远坚定。
六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地里,但不见了木棒和隧道。正茫茫然,那些呼喊声却将我拉回现实。
“在这儿在这儿!”
我站起身,从地里爬上去走向他们。
“多大了还玩这些幼稚的游戏,也不知道出出声,能把人急死。”
我不做声,只是静静忍受他们的责骂和对我身上灰尘的拍打。但在之后,伯伯家的姐姐却将我来在一旁:
“你到哪里了呀,怎么像失了魂一样?地里我们之前都找了好几遍了。我还以为你被那抓人的婆婆捉走了。”
“她不是抓人的婆婆。”
“什么?”
“她不是抓人的婆婆,她是好人。”
我再次强调。
“这周围又什么大坡吗?”
我问姐姐。
“有啊在后山,不过通向悬崖。怎么了?”
“没事。”
“走了,该回家了。”
妈妈在门口喊我。
我同姐姐告了别,又和父母一起踏上了来时的路。
是同一条路,但白天和夜晚确实不同的感觉。正巧下起了雨,尘埃与雨水混合的味道更加清新。又向前,雨越大了,忽看到有人在树下避雨,我叫爸爸停车打开了车门:
“不介意就搭一程吧,雨怕一会儿也停不了。”
上车的是一个阿姨,她谢谢我们帮忙带她一程。
“这雨不停呢。”
我喃喃。
爸爸问她要去哪里,我并没有听清回答,只是又想起婆婆。想她是不是同她的女孩们,在她们的屋檐下静静地回忆。
要到哪里呢?请到我们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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