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气流在鼻腔中来回打转，连着磨的绳带已经深深地没入费特的肉里。步伐很艰难，每走一步便要喘一口气。黑。什么也看不见。费特明白现在自己是被眼罩罩住的，那个眼罩的外面画着一对眉毛还有炯炯有神的一对驴眼——这个费特搞不明白。既然眼睛已被眼罩蒙上了，为什么还要画着驴眼，好像自己的眼睛没有被蒙住一样——人类是在骗别的驴，还是在骗人类自己？
费特继续向前走。四条腿都发着酸，不过他没有停下来歇歇，生怕人类就站在后面给他一鞭子。自从没了那白萝卜的期望，他忽然发现自己老了。腿脚开始酸痛，步伐变得沉重，没有心思劳作，也再也没法像原先那样在磨上欢快地跑着——如果一辈子不知道真相或许还好一些呢？
甩甩头，打个哈欠，精力忽而变得充沛了。它的眼前，一片黑暗中，渐渐浮现出昨晚的夜色......
仍是那窄窄的缝隙，仍是清新的空气，仍是波尔多液似的蓝。寂静的夜中，虫鸣正随着自己的心脏律动。
一声异响。
费特先是下意识地回头。驴棚中仍是一片黑暗，没有人或者驴到来。异响......可能是从右边传来？他向右使劲地撇着眼睛。裂缝很窄，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见那脚步声靠近着，靠近着......
脚步声停下了，他听见舔水的声音，那声音很近，可能就在裂缝的右侧。他努力地向左边靠，把头侧向右边，仍是看不见是谁。但是，在裂缝的最下方，出现一滩泛着涟漪的水——应该是水槽。水中的倒影已被涟漪搅成碎片，但是仍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只眼睛，驴的眼睛。
驴棚之外也有驴的！费特心里一阵高兴。他们在外边，那么我也能活在外面，我一定要出去——忽而变得沮丧了。都是驴，凭什么你能活在外面，而我却不行？
小心地屏出一丝气。舔水声已经停下了，水面的涟漪也慢慢平息下来，费特可以清洗地看着它的模样了。棚外的驴不知为何忽而停住不动了，只是盯着水面，看着自己的倒影。它也和驴棚内的驴一样，没有眼白，不过却有眼神。它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但是仍有一丝忧郁不小心从瞳孔里泄出，洒入一滩静水中，放着微微的异色的光，撞入费特的视野中。这是一头母驴！它没看到任何的雌性体征，但是不知为何它就这样确定了。与那些终日只知劳作生子的母驴不同，它的眼睛里泛着一股奇怪的灵动，那种驴棚里的驴没有的灵动。
再向水槽看一眼，猛然发现那驴眼的倒影正盯着自己。它吃了一惊。她在看着我？记得听说过一个概念叫光路可逆，里面好像说如果我能看见它，它就能看见我......应该不可能，缝隙太细了，应该不会看到我，可是我多希望她能看着我啊......不，不能让她看见我。不能让她看见在驴棚里的我......
心里一咯噔，费特赶紧转过身来，不再与她的倒影对视。把她忘掉！对！最好把她忘掉！她一定和那些棚里的母驴一样，庸俗而麻木 ，不会勾起我的兴趣！
直了直脖子，想要努力地睡着，可是那眼睛的倒影在黑暗中却越来越明晰了......
臂部忽然火辣辣的疼。费特被拽回了现实。“快点！快点拉！想什么呢？”
一步，又是一步。自己在想些什么呢？眼睛？一定不是。忘掉它。思维变得越来越混乱了，费特艰难地迈着步，向前走。突然听见一阵尖锐的噪音，随后是夹着呲呲声的音乐。这个音乐意味着工作的结束与晚饭。费特早已听习惯了，但是此刻这歌声就像一个救世主般高昂地站在它面前俯视着它，旋律很和谐，歌词也深深地烙入它的脑海中。
“我和我的驴棚
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
都流出一首赞歌
我歌唱每一条皮鞭
我歌唱每一座磨
......”
费特跺着脚，已经等不及了。一个人类把它的眼罩与磨卸下，它就混入驴群之中，挤在食槽边。仍是干草夹杂着棕色的粒，在拥挤的驴群中甚至散发着臭味。但是它的确饿了，把头埋在食槽里叼出一大团饲料，再费力地咀嚼、吞咽。其他驴也一样，咀嚼声、闷哼声，还有聊天声混杂在一起。费特又是大嚼几口，忽然觉得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触碰着它的后腿。
“莱恩，碰我干什么？”
“咳，你过来，有事和你说。”
费特跟着莱恩，走到它的专属食槽旁边。人类给莱恩的待遇很好，它不仅有一个专有食槽，食槽内装的还都是精米，量很足，有五加仑左右。莱恩照例地隆一下鼻子，把眼镜向上微微地推，嘴角抽动两下，学着那个驴棚主的腔调开始说话。
“费特，你最近干活不认真啊，你竟然要人类用皮鞭抽才能拉磨！这是为什么呢？你过去可是我们驴棚中最能干，产量最高的驴之一啊！你还年富力强，和我不一样，你还能吃到白萝卜，如果你不断努力，你说不定有机会进化成人，你怎么可以放弃工作呢？”
“你在骗我，那萝卜根本不可能......”
“不！这只是你慵懒的借口！你跑的不够快，所以你就找借口，为你的吃不到萝卜找借口，为你的慵懒与无能找借口！我们不要借口，我们要干活，要努力，要进步！我过去也和你说过，那些从驴进化成人的示例，例如我们驴棚的隔壁分区里那头叫艾皮尔的驴，它跑的就特别快，产量高，因此人给他的待遇就越来越好，最后它就......”
“它不存在！驴棚里各个分区之间的信息都是封锁的，只有你告诉我其他分区的消息，我凭什么相信你？况且，驴和人的待遇实在差了太多太多，我们这么多驴辛辛苦苦磨出来的面，都给那几个人类吃了，而人类自己从来不拉磨，我们就算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人的待遇啊？”
“不可能！你真是虚妄、无知而自大，我为你感到羞耻。我告诉你，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也是驴，和我们驴类一样，只不过他们更努力，他们更努力地拉磨，待遇越来越好，所以才会变成人。明白吗？如果你足够努力，待遇也会越来越好，说不定你就能用你的待遇换取属于自己的一匹磨，让别的驴为你拉磨，然后你的产量就会越来越高，你也能买来越来越多的驴为你拉磨，最后你就会和人类一样富裕，你就会变成人，你明白吗？有一种痛叫做，你本来可以，但是你没能坚持，你努力工作可能不会变成人，但是你要是不努力工作，你永远都活不下去，明白吗？明白吗？明白吗？赶紧去吃饭，睡足觉，明天鼓起精神努力工作！”
莱恩忽然消失了，费特搞不清它去了哪里，觉得头脑发涨，又觉得它的话似乎有点道理，思维没办法输出任何东西。只是一片空白中，突然看到那只眼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随后便摇摇摆摆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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