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朱湘：奇葩的诗人，奇葩的诗

周末读诗034期

朱湘,安徽太湖人。早年在清华学校读书，参加清华文学社，开始发表诗作。1923年参加文学研究会，1924年因故退学，在中学任教。与徐志摩等创办《晨报》副刊《诗镌》，提倡格律新诗。1926年秋复学清华。1927年赴美留学，1929年回国任安徽大学外文系主任，1932年离职，次年投江自杀。著有《夏天》、《草莽集》、《石门集》、《永言集》等。

致敬朱湘：奇葩的诗人，奇葩的诗

江弱水

小船呀轻飘，

杨柳呀风里颠摇；

荷叶呀翠盖，

荷花呀人样娇娆。

日落，

微波，

金丝闪动过小河。

左行，

右撑，

莲舟上扬起歌声。

菡萏呀半开，

蜂蝶呀不许轻来，

绿水呀相伴，

清净呀不染尘埃。

溪间，

采莲，

水珠滑走过荷钱。

拍紧，

拍轻，

桨声应答着歌声。

藕心呀丝长，

羞涩呀水底深藏：

不见呀蚕茧

丝多呀蛹裹中央？

溪头，

采藕，

女郎要采又夷犹。

波沉，

波升，

波上抑扬着歌声。

莲蓬呀子多：

两岸呀榴树婆娑，

喜鹊呀喧噪，

榴花呀落上新罗。

溪中

采蓬，

耳鬓边晕着微红。

风定，

风生，

风飔荡漾着歌声。

升了呀月钩，

明了呀织女牵牛；

薄雾呀拂水，

凉风呀飘去莲舟。

花芳，

衣香，

消溶入一片苍茫；

时静，

时闻，

虚空里袅着歌音。

1925年10月24日。

这首《采莲曲》是中国新诗的奇葩。它的作者朱湘也是中国新诗人中的奇葩。

奇葩一词，形容朱湘其人，正符合他智商高而情商低、不善与人相处而人亦不能与之处的为人和行事作风。朱湘过于孤傲而敏感，拿休谟说卢梭的话形容，这是一个将皮肤反穿在身上的人，于是，朱湘短暂的生涯中充斥着无穷无尽的翻脸。他最后的自沉于长江，不能拿黑暗社会的压迫为他开释。他有严重的性格缺陷，是自己把自己逼到末路上的。

奇葩一词，形容朱湘其诗，那是用韩愈的本意了。赵毅衡说得好：“幸亏，朱湘几乎从来不把个人情绪放到他的写作中去，为我们挽救了一个唯美的诗人。”读朱湘留下的不多的诗文，其“文字之优美精致，情调之从容宁静”，令人印象深刻。比如他的这首《采莲曲》，就是一个采样。

此诗从辞藻、句式，到主题、意境，都有浓厚的古典诗词韵味，然而它却是一首新诗。别的不说，单看它的句式。虽然同样是以七字为主，可一般的七言诗都是以三字音结尾：“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王昌龄《采莲曲》）接近于歌吟。新诗的特点是以两字音收束：“荷花呀／人样／娇娆”，“消溶入／一片／苍茫”，接近于口诵。三字音结尾像“哼”，两字音收束像“说”，调子大不一样，我们可以拿这一点，大致区别开新诗和旧诗。

“莲”音近“怜”，等于现在说的“爱”，所以历来写到采莲的事儿，总是跟男欢女爱牵上些瓜葛，但字面上并不挑明，好像在打暗语，这首《采莲曲》就保留了这个传统。“蜂蝶呀不许轻来”，“藕心呀丝（思）长”，“莲蓬呀子多”，“明了呀织女牵牛”，这些都是双关语，表面上句句不离采莲，其实指的是求爱、相思、结婚生子等等。诗人的笔下，花与人已经融成一体，写花就是写人，所以采莲的女郎的娇娆、清纯、羞涩等种种情态，借荷花一一写出，呈现为一个渐渐展开的过程。

这首诗的格律特别考究：每节各行字数均为5757227227，看上去像一只莲舟打起双浆缓缓经过，又像是水面荡起的阵阵波纹，可以说精工之至。每节都收在“歌声”二字上，末节悄悄变成了“歌音”，因为照古人的说法，凡是响动的都是“声”，但是只有和谐安排过的才叫“音”。“虚空里袅着歌音”，以此作结，恰好有余音袅袅的效果。

我们现在奢言传统，而朱湘既深于传统，又超乎传统。这首《采莲曲》，简直是两千年来中国古典文学中的采莲母题的终结也是终极之作。从梁元帝《采莲赋》的“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 “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到王昌龄《采莲曲》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朱湘毕其功于一役的写法更丰满，更细腻，更精确地呈现出外在景致、姿态和内心祈愿、踌躇等系列的流动，而兼得诗赋的秾华与民歌的清新。诗中的“呀”字，是从楚辞的“兮”里传下来的，可又多么妩媚动人！

我们现在又奢言西方，而朱湘是在大学时就能用英文写谨严的商籁体且大用特用希腊典故的天才。这首《采莲曲》更是借鉴了西方的诗体。中国古典诗的韵脚形式相对简单，从未见过这种aaxabbbddd的繁复安排。aaxa是遵守中国传统（第三行一般不押韵），bbbddd则是移植西方韵式，两者的结合，真是融洽无间，天衣无缝。朱湘还有一首用西方的“英雄偶韵体”（Heroic Couplet）写成的讽刺诗杰作《猫诰》，大有蒲伯（Alexander Pope）凝练而俏皮的隽永神韵：

“

须知强权是近代的精神，

谈揖让便不能适者生存。

孔子虽曾三月不知肉味，

佛虽言杀生于人道有悖，

但是西方的科学在最近，

证明了肉质富有维他命。

这些都足以证明，在新诗启碇之后，我们拥有一些多么优秀的诗人，从西方拿来了好东西，并且轻松地把它们变成自家的好东西。新诗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可能性，只不过后来的发展不如人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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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诗选》作者：朱湘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年：200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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