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有两大名呆,一是《西游记》中的“呆子”猪八戒,一是《红楼梦》中的呆霸王薛蟠。
不过仔细算来,二者还是有区别的,前者“呆子”一称专属大师兄孙悟空,有一种同伙玩闹气,纵然每一次叫起来,都是跳着脚;后者呆霸王之称是曹老先生评语,天然有一种恶少气,纵然让人又是气又是笑(呆霸王调情遭毒打中柳湘莲评语)。前者“呆”字后面着一“子”,轻巧里有谐谑,谐谑中有温暖;后者“呆”字后面挂一“霸王”,不觉凛凛然有恶气,恶气中有憎恶。“呆子”的呆,按孙师兄理解是不解语,不能参透、妙悟佛教真语,时时“误入尘网中”,甚至取得真经,也只能做一个食人间烟火的净坛使者,不过毕竟无大害,给人带来的是轻松,是幽默轻喜剧;“呆霸王”的呆更多的是一种恶俗,他的呆最真切的表现有两次,一次是由着性子强抢香菱(可惜的是为什么要加上一个是命中注定的理由呢),一次是发了性子妄想强耍柳湘莲(呆霸王调情遭毒打)。呆子的呆有时给人一种大智若愚的感觉,比如说他的真情、他的小聪明几次蒙混过关(不过关时的穷极狡辩,更是给人一种笑感),几次戏耍了聪明的孙大圣等等;呆霸王的呆多是给人一种力多胜脑,常常用真空脑生活的感觉,给人最是莞尔的是悔娶河东狮之后,女版薛蟠用尽心思蹂躏薛蟠原体一节,呆霸王的色厉内荏的真面目暴露无遗。
中国古典作品中只有一大名痴,那就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贾宝玉的痴,说白了外在表现出的就是形体的呆,比如说无故寻愁觅恨,比如说对花语,对鸟笑。给人印象深的是见花船,惊黛玉回江南一次,也许是紫鹃刺激太厉害,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宝黛二人情根深重,一时之间,宝二爷自然不能接受,大家的公子哥哪有闲心去辨真伪,一片情全扑了上面。于是感人至深。我最欣赏的一次是第三十回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一回,试摘抄一段如下:
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主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我自己认为这是本书的一大关节处,自此之后,宝玉深悟情专之理,自此之后,宝玉的痴越发的深了。宝玉的情痴和黛玉的无可避免、无可选择自此走在了一起。因此读到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两个女子一明一暗意绵绵,宝玉梦中之语偏偏是宝钗当面听到、黛玉道旁闻说,夜雨秋风之夜三个情痴,长吁短叹,不由得读者心酸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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