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的碎屑掉了一整个桌子。我期待着一只鸟儿飞进我的屋里来，吃掉我桌子上面的馒头屑。
夏天的午后很是燥热，我把房间的窗户干脆大开着，一阵阵风吹了进来，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被一阵鸟叫声吵醒。我看到桌子上落满了麻雀，它们都在忙着啄食那上面的馒头屑，灰色脑袋在桌面上不停地上下抖动。
女朋友芳芳大约是听到了我房间里面的动静，从隔壁房间里走进来，“啊，你的桌子上面竟有那么多的麻雀！”
“是啊，这群麻雀长得真丑，不是吗？”我笑着说道。
“不，在我看来很可爱，”芳芳说道，“你是故意让它们进来的吧？”
“不过是留了一些馒头屑在桌子上。”我说道。
“它们真是可爱极了，你瞧！它们的身体多么灵巧！”芳芳说道，“你该早叫我来的！”
“我以为你会不喜欢这些灰色的麻雀，”我说道，“事实上，我要说它们身上的灰色实在是毫无个性，毫无特点，甚至它们的叫声也引不起我们听觉的共鸣。”
“这恐怕只是你的看法吧，”芳芳说道，“它们身体的灵巧和轻盈是不输给任何一种鸟儿的。”
“只要你喜欢就行，”我说道，“今天我倒是不必费脑筋考虑安排什么活动了，我们就坐着看这些麻雀明目张胆地偷我们的粮食吧。”
那个下午我们就将全部时间花费在观看麻雀的可爱表演上面了。后来，当芳芳提出和我离婚的时候，她说，最难忘的就是那个一起看麻雀的下午了，那个夏天是多么热啊，她在房间里呆着，虽然已经开了空调，但一点都不觉得舒服，而她在百无聊赖之际忽然就听到了我房间里面麻雀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她以为只是一只小麻雀不小心飞进了我的房间，却没有想到实际上是一大群的麻雀进来了。她当时被这情景逗死了，因为只有我才会想得出这么一件消磨时间的玩意儿。她记得那个房子是在一棵很大很大的梨树下面，那棵梨树长得笔直得像个哨兵，周围的一圈圈茂盛浓绿的枝叶包围着那根树干。她说我那个房间的窗户外面刚好对着那棵梨树，她看到那么多麻雀挤到我的桌子上的时候，她想当这棵梨树上结满了果子的时候，肯定是这同一群麻雀在梨子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已经跳到这棵树上，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最先成熟的、甘甜多汁的梨子。一定是这样，芳芳对我说道，一定是这样，所以那群麻雀才会轻车熟路地进到我的房间，高兴地发现了桌子上面都是馒头碎屑。
芳芳对我说道，实际上她从来没有和另外别的男人度过那样一个心情愉快、充满小动物叫声的下午。因为那个时候她不仅听到了那些麻雀的叽喳，还听到不远处一棵黄连树上嘶哑的蝉鸣，等快到了晚上的时候又听到了别人家的狗的吠叫。那样的下午对她来说是格外不同的，芳芳说，因为她觉得那个下午的颜色是绿色的，尽管我的桌子是属于合木板的黄色、麻雀是属于灰色的，她说那是因为窗户外面那棵梨树的缘故，因为那棵梨树长得很高大，她将会永远记得它的深绿色、椭圆形状的叶子，以及由它而带来的习习的凉风。她继续说道，那样的一棵树使她联想到我们不是住在一栋有很多层和有很多户、人们像蚂蚁般被平均地填到每一个楼层的小区里，相反，倒是使她觉得像是住在一所乡下的平房里，那里很少有人路过，那里有很多深绿颜色的树，那里的午后不是空气在缓慢地流动便是被风吹来吹去，好使住在那些古老房子里面的人们能够获得一个凉爽、幽静的下午。
我说，“那干嘛还要离婚呢？那段关于麻雀的回忆我们不是共有的吗？抱着这样的回忆我们至少也是有可能继续一起生活下去的啊？”
芳芳对我说道，“不，离婚这件事情和那些回忆不相干。离婚是因为我们已经对彼此互相厌倦了。”
“是，的确是很疲倦，”我说道，“但是我们真的没有一起生活下去的可能了吗？”
“你知道，那会使我格外吃力的，”芳芳说道，“我对咱们共同的生活日益感到疲倦下去，拿不出多余的力气来继续了。”
“不过，”我说道，“我很开心的是，有那么一段记忆使你能够永远都记得我。芳芳啊，我的确很爱你，但是既然这段婚姻关系使你感到疲惫和吃力，我真的很抱歉。我希望你在离开我后的日子里不会再感到这种吃力，我希望你能够从这种疲倦里恢复力气，你知道，我希望你过得好。”
“谢谢，”芳芳说道，“我也是的的确确爱过你的，但是婚姻不仅仅是爱情了，总之，我很感谢你的爱，也很感谢你带给我的那个绿色的下午。”
“哦，那你能不能再呆一会儿？我想看看我今天在桌子上面洒上一点馒头屑会不会有麻雀进来？”
“不，”芳芳说道，“我想不会的，再说，这些房间的窗前也都没有一棵绿色的树。”
“是的，的确是没有一棵绿色的树，但是至少，至少我们可以抱着希望试试是不是有可能等来一只傻傻的麻雀进来偷我们的馒头屑。”
“好吧。”芳芳答应道。
我将书房的窗户打开，外面同样有和从前那个绿色下午一样的嘶哑的蝉鸣，把桌子搬到离窗户更近的地方，将上面的书、电脑、水果搬走，在上面洒满面包屑和馒头屑。我们安心等待。
“这阵风吹得我头痛。”芳芳说道。
打开窗户以后，风从高处灌了进来，这风一点都不温柔。
“我想大概不会有麻雀进来了，”芳芳对我说道，“我在附近很少见到麻雀。”
“再等一会儿吧，”我说，“我想至少应该有一只吧。”
“你难道以为，我们等上两个钟头以后，终于有一只麻雀探头探脑飞进来？也许在这只傻麻雀之后还会有第二只，第三只？然后你会觉得我们终于又找回了那个绿色的下午，找回了那个下午的我们吗？”芳芳说道。
“不，亲爱的，今天不会有麻雀飞进来了，”芳芳继续说道，“这附近很少有麻雀，即使真的有麻雀飞进来，它也不会像从前那些麻雀身体灵巧轻盈，它会呆头呆脑的，一点都不可爱，像你曾经评价的那样，丑陋的灰色甚至令人感到厌烦。”
“好吧，”我说道，“那样的话，我送你出去吧。”
我送芳芳走到门口，她准备转身，但我突然叫住了她，说道，“芳芳，对不起，我真的好爱你。虽然我们已经去了公证处离婚了，虽然离婚已经是事实了，但是我打心底了是不曾接受的。我无法接受你的离开。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年，而我早已习惯有你的日子。这样的突然离开对我而言，就像是把我身上的皮肉带着筋膜和鲜血撕掉一块儿。我无法想象失去你之后存在我的生活里面的巨大空洞，这些空洞从前是你和爱填满的，而今你离开了，并带走了你的爱，只好狠心地给我留下这些空洞。我想我将用若干个夜晚的泪水填这些洞，但这些洞永远都不会被泪水填满。我的泪水将是徒劳的。我本想恨你，恨你把我独自一人留在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的房子里。但是我感到更多的是爱你，因此，恨你根本无从谈及。芳芳啊，我真的爱你，但也是真的感到抱歉，抱歉这段婚姻生活使你感到如此地疲惫不堪。我希望，我希望你在离开我之后能够从这种疲惫不堪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变回原来那个健康、有活力的芳芳，对生活充满热情和爱。芳芳，我是如此爱你。”
说完，我已经泪流满满。
芳芳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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