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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论语·学而》之十二

赏析《论语·学而》之十二

作者: 芝兰室主 | 来源:发表于2018-04-11 12:31 被阅读225次
    湖边宗祠树荫浓

    先王之道始乎礼,先王之道终乎乐。

    礼之与乐原不二,礼举物当乐达和。

    夫尼山之学,惟以“内仁外礼”为关键。夫子尝带着门弟子不远千里,风尘仆仆,不辞辛劳,周游列国者,无非是为了复周礼以期天下归仁矣。可谓“克己复礼为仁”。欲为仁人君子,必先克己复礼,即藉周礼以节制人情货利。是故先王之道,外以礼而为举行王政之纪纲,内以乐而为著成圣德之根本。欲使王政圣德因礼乐而明效,则不得不试急急讲究推行礼乐之原则与方法也。那么,究竟该如何推行礼乐呢?举: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有子本中庸之道,而论复礼的上行原则与下效方法。礼,会意字,从示,从豊。“豊”是行礼之器,在字中也兼表字音。本义:举行仪礼,祭神求福。《说文》:“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段玉裁注曰:“礼,(尸@彳+舟+夂)也。见《礼记·祭义》、《周易序卦传》。(尸@彳+舟+夂),足所依也。引伸之凡所依皆曰(尸@彳+舟+夂)。此假借之法。屦,(尸@彳+舟+夂)也;礼,(尸@彳+舟+夂)也。(尸@彳+舟+夂)同而义不同。所㠯事神致福也。”据此而论,先王之道,凡所依礼而举者皆曰政。《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意谓礼与孝同为天经地义之民行规范。《虞书·舜典》载虞舜“修五礼”,郑玄注引郑司农曰:“五礼,吉、凶、军、宾、嘉。”关于制此五礼之用,《隋书》卷第六“礼仪志一”:“周公救乱,弘制斯文,以吉礼敬鬼神,以凶礼哀邦国,以宾礼亲宾客,以军礼诛不虔,以嘉礼合姻好,谓之五礼。”夫子鉴于有关记载夏礼、殷礼的文献不足征,又以“周监于(夏、殷)二代,郁郁乎文哉”,故从周礼。想必有子所说的礼应为周代旦公所制五礼之弘文。据《礼记·王制》载:

    司徒修六礼以节民性,明七教以兴民德,齐八政以防淫,一道德以同俗,养耆老以致孝,恤孤独以逮不足,上贤以崇德,简不肖以绌恶。

    此中所谓用以制中节民性情之六礼,似乎颇合有子“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之言。亦云:“六礼:冠、昏、丧、祭、乡、相见。七教:父子、兄弟、夫妇、君臣、长幼、朋友、宾客。八政:饮食、衣服、事为、异别、度、量、数、制。”此六节之礼、七伦之教、八防之政的制定,皆为规范民众道德以统一风俗也。

    这里,礼,即虞舜所修之五礼,及制中节民性情之六礼;引申为履也,行也。“礼之用”之“用”指“节”,即以“节”为“礼之用”。和,相应也;调也;顺也;谐也;《中庸》:“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易·乾卦》:“保合太和。”又《舜典》:“律和声。”笔者倾向于“保合太和。”和,合也。又据《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则以“和”为“乐”之贵。这么说来,礼以节为用,乐以和为贵。节者,节制人情货利;和者,顺合天理良心。有子所谓“礼之用,和为贵”者,意取礼乐备也。先王之道,则以礼乐双备合用为美矣。普天之下,举凡小事大事无不由礼节乐和双备合用而得以成行之。虽“小大由之”,然“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可见,其“有所不行”者,偏指废礼尚和。礼之节用不行,而乐之和贵亦不可行也。有子承绍夫子推崇周礼之风尚,故宁可崇礼而不尚和。北宋云门宗僧契嵩撰《礼乐》尝曰:

    礼,王道之始也;乐,王道之终也。非礼无以举行,非乐无以著成。故礼乐者王道所以倚而生成者也。礼者,因人情而制中,王者因礼而为政,政乃因礼乐而明效。人情莫不厚生,而礼乐之养;人情莫不弃死,而礼正之丧;人情莫不有男女,而礼宜之正;人情莫不有亲疎,而礼适之义。人情莫不用喜怒,而礼理之当。人情莫不怀货利,而礼以之节……夫礼所以振王道也;乐所以完王德也。故王者欲达其道而不及于礼,欲流其德而不至于乐;虽其至圣,无如之何也。人君者,礼乐之所出者也;人民者,礼乐之所适也。所出不以诚则所适以饰虚,所出不以躬则所适不相劝。是故礼贵乎上行,乐贵乎下效也。

    意谓惟有君王上行才能体现礼之节用价值,惟有国民下效方可发挥乐之和贵意义。就此而论,有子此节主要突显其“礼乐双运,节和并行”的特色。关于此节,两宋时的邢昺、朱熹二大经学家各执不同观点。邢昺(932-1010),字叔明,曹州济阴(今山东曹县西北)人,北宋经学家。所撰《论语正义》、《尔雅义疏》及《孝经正义》,均被录入《十三经注疏》。朱熹(1130-1200),字符晦,号晦庵,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继程颢、程颐之理学,著有《四书集注》。不妨将二疏均录如下,参详而论。

    邢昺《正义》曰:此章言礼乐为用,相须乃美。“礼之用,和为贵”者,和,谓乐也。乐主和同,故谓乐为和。夫礼胜则离,谓所居不和也,故礼贵用和,使不至于离也。“先王之道,斯为美”者,斯,此也。言先王治民之道,以此礼贵和美,礼节民心,乐和民声。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是先王之美道也。“小大由之,有所不行”者,由,用也。言每事小大皆用礼,而不以乐和之,则其政有所不行也。“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者,言人知礼贵和,而每事从和,不以礼为节,亦不可行也。

    朱熹《集注》曰: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和者,从容不迫之意。盖礼之为体虽严,而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为用,必从容而不迫,乃为可贵。先王之道,此其所以为美,而小事大事无不由之也。承上文而言,如此而复有所不行者,以其徒知和之为贵而一于和,不复以礼节之,则亦非复理之本然矣,所以流荡忘反,而亦不可行也。程子曰:“礼胜则离,故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以斯为美,而小大由之。乐胜则流,故有所不行者,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范氏曰:“凡礼之体主于敬,而其用则以和为贵。敬者,礼之所以立也;和者,乐之所由生也。若有子可谓达礼乐之本矣。”愚谓严而泰,和而节,此理之自然,礼之全体也。毫厘有差,则失其中正,而各倚于一偏,其不可行均矣。

    二位对“小大由之”一句中的“之”字,所指不同。邢氏谓“之”代指“礼”,故将“小大由之,有所不行”连贯为一整句会;朱氏谓“之”代指“礼之用,和为贵”,故将“小大由之”与“有所不行”断作上下句会。此外,邢氏谓“和”为“乐”;朱氏谓“和”为“从容不迫”。邢昺时,理学未兴,故本训诂释文法发挥经义深理,所论平实无枝蔓,繁简有度,有益初机者掌握其概要,实发两汉以来未发挥处。朱熹以理学自任,本“天人合一”理念而下注此段经文,故以天理人情为礼,可谓“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意谓欲由下合人情而上契天理,则必先体现“礼之用,和为贵”的价值,方臻预期效果。其礼之用必和顺从容不迫,毫无乖戾勉强之意夹杂,乃为可贵。朱氏以礼为体,以和为用,采取摄用归体之还原法,以复天人合一之中正。在训诂释文方面,笔者倾向于邢疏;在会通文义方面,笔者倾向于朱注。这节经文大意可概括为:

    有子说:礼以节制人情货利为用,乐以和顺天理良心为贵。礼之节用与乐之和贵,犹鸟之两翼、车之二轮、人之两足一般,须臾不可离也。合之双美,离之两伤。先王之道,以斯(礼乐双备,节和并用)为美矣。普天之下,举凡小事大事无不由斯(礼乐双备,节和并用)而行之。虽说如斯,然亦有所不行。究其有所不行之因,全在一味地“知和而和”;废礼而尚和,礼不行而和亦不可行也。

    礼可振王道,乐能完王德。若君王上行礼以节制人情货利(克己),则王道遍布十方;若国民下效乐以顺合天理良心(归仁),则王德泽被四海。是故惟有上行下效周朝礼乐制度,天下便归仁矣。夫子设教,志在力复周礼,而治世化民。有子继其遗志,故曰“礼之用,和为贵”。古圣先王之推行礼制,惟其皆出于乐之“和为贵”,故能尽善尽美,万事无弊。举凡天下之事,小而食息动静之间,大而伦理纲常之际,悉皆率礼制而推行之,无所阻滞,此正大大突显其“礼之用,和为贵”的价值观,故曰“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虽“小大由之”,然“有所不行”者,盖惟“和”在礼之节制中,方为“礼之用,和为贵”之“和”。否则,不无废礼而尚和之嫌,可谓“知和而和”也。一味“知和而和”,率意任情,侈然自肆,全不顾礼之节制(克己),则是舍本逐末,错失纲常伦理。如斯“知和而和”,岂可行之哉?然“不以礼节之”的“知和而知”,则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之“乡原”者所行也。此不但不得谓之和,亦决不可行也。故“小人同而不和”。君子能于“视、听、言、动”处复礼为仁,可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也。故“君子和而不同”。约复礼为仁而论,宁可尚礼而不尚和!何以故?尚礼束身,虽不近人情然能节制物欲;尚和纵情,既昧良心亦违天理。君子尚和亦可行,尚礼亦可行;小人宁可执礼,万勿尚和。

    约佛法对证互释,“礼之用”,即佛制之戒律、百丈所厘之清规;“和为贵”,即禅之妙用。禅为佛心,律为佛身。身心合一,无事不办,如来正觉之道,斯为美矣。约华严宗法界缘起观而论,礼者,差别观也;和者,平等观也。平等不外差别,差别不外平等;知此不二之旨方为中正圆妙观。若偏于差别(礼)而强力行之,则王道佛法不近人情,有失亲和;若偏于平等(和)而强力行之,则使王道佛法沦入流俗,有失纲纪。有子以“礼之用,和为贵”美誉先王之道,意谓先王之礼尚严而不拘迫性情,先王之乐贵和而非放纵形骸。惟有礼乐双备,节和并用,可振王道、能著王德。礼有节制人情货利的作用,戒有防非止恶的妙用。佛戒制严,然律亦有开缘之方便,但万不可把方便当随便,肆意无条件地开破戒毁律之恶缘。乐有和顺从容不迫之趣,犹禅之恬静━━“竹密何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禅者悟后虽可放旷身心,“任运随缘不系舟”,然亦必准律依戒而束身修心养性。若禅者悟后无视戒律,则必落入狂妄之流,其祸无穷。禅戒合行,礼乐双备,无二无别。约曹洞默照禅风而论,礼即默,和即照;约临济全机大用而论,礼即体,和即用。宗门摄用归体、内照默究之明心见性法,即夫子复礼为仁之向上一著子。“小大由之”,亦可用华严法界缘起论而对释,小亦法界,大亦法界,小大无碍圆融,正《首楞严经》所谓“一为无量、无量为一,小中现大、大中现小,不动道场遍十方界,身含十方无尽虚空,于一毛端现宝王剎,坐微尘里转大法轮”。此正说明真如妙性遍一切,礼乐亦遍一切处,故有诗云:“唯有春风无厚薄,贫家桃李也成阴。”世出世间法皆依真如妙性而建立之,天下小事大事皆由礼乐而成行之。有所不行者,偏指废礼尚和者不可行;这犹禅者必藉教悟宗、依律束身一般。无戒、教之禅,非真禅也。废礼而尚和,亦非真和也。

    佛教戒律有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大无不包,细无不举,颇类似于儒礼。儒家崇礼而尚和,俾其国民由节制人情货利而和良心、顺天理。佛门崇戒律而尚和敬,俾其学人由恶止善行而臻心性明净。佛戒儒礼,制有广狭之分,其向善尚和之归元一致。佛门律学有戒律门与威仪门之分,佛门威仪即儒家礼仪。据《法华经·从地涌出品》载:下方菩萨至如来所,合掌问讯言:“世尊:少病少恼,安乐行不?所应度者,受教易不?不令世尊生疲劳耶?”世尊答云:“如是如是!诸善男子:如来安乐,少病少恼;诸众生等,易可化度;无有疲劳。”此皆俯随世范之明证,一往一来,修敬展情,盖“礼之用,和为贵”也。《玉耶女经》亦云“进不犯义,退不失礼,常和为贵”。禅者尝援儒礼说禅而扶宗门威仪,百愚禅师上堂云:

    俯仰折旋,不离菩提觉场;语默施为,总是般若妙用。翠竹恒露法身,黄花全彰祖意。络纬篱边,夜织无丝之绢;蟾蜍天际,常转不退之轮。石女挑蜀锦,不藉功勋;木童唱吴歌,浑超音律。非见闻之可到,岂意解之能通?天然尊贵,迥出常情。大众:还会么?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

    此则说明禅者援儒礼入禅而扶宗门威仪。永觉元贤曰:“禅衲威仪,非是外修边幅。盖为内检其心,必先外束其身。未有身既放逸,而心能静一者也。所以佛制比丘,威仪必肃;百丈礼法,诸宗共守。”昔,黄龙慧南,进止有度,居常正襟危坐。大觉怀琏,动静尊严,圆通居讷一见,直以大器期之。近代常住天宁寺冶开禅师,号称“威仪第一”,摄众无数。宋·伊川先生见僧出堂,遂叹曰:“三代礼乐,尽在此矣。”由此观之,宗门的确援儒礼世范入禅而扶宗门威仪,绝不许禅者任情纵恣,决裂礼法。

    佛制戒律者,防非止恶,以维系僧团清净,和敬共处,“与僧和合,欢喜不诤,同一师学,如水乳合,于佛法中有增益安乐住”。第一和为贵,方能人众安。禅法盛行时,百丈怀海折中大小乘戒律而厘清规为丛林纲纪礼法,诸事不犯,名遵规处众,犯轻者罚,重者出院。佛陀制戒律、百丈厘清规者,悉皆说明佛门与儒门一样推崇“礼之用,和为贵”的价值观。试问诸人,何故儒佛悉皆崇礼尚和呢?噫!

    霜染多红树,山藏祇白云。


    隔岸山前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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