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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下高速,越过桥头镶着红旗塑雕的东荆河,眼前开始展现水杉林,偶尔闪过采油的“磕头机”。水位最低的时节,不久前下的雪刚融化,冰冷的灰尘裹挟着云梦泽几千年来的雾气,把飞速行驶的车包裹着,化作凄厉的风低语。熊口是位于潜江市区和江汉油田之间的小镇子,我们往镇上去,穿过烟花留下的悬浮颗粒,贸然穿过八哥鸟的飞行轨迹,掠过白头鹎和棕背伯劳栖息的树林,到墓园里探望在去年夏秋之交离开的至亲的人。公墓主道的守卫是十二生肖的拟人石像,兔将军神情肃然,虎丞相如释重负。
每次经历与过往的生活又隔得遥远了一些,迈入中年,怀疑“四十岁,人生才刚刚开始”的鸡汤,但也因为生活的琐细和零落,身边人心的变幻,真正沉浸在一种活着的感觉里。也是因此,对身边的人事,对足下土地的历史,又拣回了一分好奇。讲述过的和未被讲述的历史,都始终是我身体和心灵的一部分。
翌日去往荆州。继续沿沪渝高速往西。把家人送到乐园。我便到离乐园不远处的郢都酒店登记入住。城墙边的巨大而粗糙的关羽石像被拆走了。荆州古城宾阳楼被灯带、投影的诗句,与不息的游客点缀成了夜幕里的璀璨光源。我拉上窗帘坐回房间,抽屉里有一本《楚国八百年》,随手翻到楚灵王和章华台的故事。好细腰的臣子与美人的楚灵王,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嘲细胞,在和齐国使者晏婴的“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的轶事中,还能笑曰: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 。
翻到楚昭王和楚惠王的中兴历史,这时候困意袭来,便小憩片刻。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利用下午的几小时搜寻非热门的古迹,决定去看下熊家冢。历史上记载,当阳县东南七十里便是楚昭王的墓穴 - 昭丘。虽然熊家冢主墓未开凿,最终墓主尚未确定,这也是凭借历史上的寥寥记载,呼声最高的选项。
从荆州到当阳段旅游公路下来,已经是下午3点多,落着小雨,空气里灰尘弥漫着一丝春节乡村特有的焚烧气味入口走到主冢大约花了二十分钟,登上大土丘,东边是景区开辟的神道,北边是附冢,能看到尚在挖掘和研究的王后墓区。西侧是车马阵和展厅,埋葬着一百多米连绵的战车遗骸,几百匹宝马,大多是活生生被射死并在将死之际活埋入土。南边是发掘了一部分的主冢陪葬墓。入口处看到的行人,想必都拥簇到最著名的车马阵展厅了。土丘和陪葬墓区域只能看到零散的游人,迷失在这巨大的陵墓里。我打算从出口反方向进入展厅,便往南绕过殉葬墓区。
4 x 16布局的殉葬墓区一半埋了武士,一半误了佳人。不知为什么,殉葬墓的展览没有开放,挖掘过的墓穴都被厚重的雨布包裹着,但角落上也有些缝隙,可以把镜头探进去略窥一二,犒劳一点好奇心。奇怪的是墓里都是空空如也,后来在展厅也没发现任何殉葬的骨骸(不久后网上查询才发现,墓穴里的尸体和衣物都已经腐化,顶多只剩几颗牙齿)。
绕过一座一座殉葬墓,这里没有更早时期商朝中原腹地大规模的人殉,漫步过荒草和坟丘的时候,似乎也听到屈死者的话语声,并不是历史美化后越姬“妾死王之义。不死王之好也”,而是一声声真实的哀嚎,以及战马临时前的嘶鸣。
在快转到展厅后门,即将离开殉葬墓区的时候,身旁也有一位老人穿过杂草,从不远处走来。夹杂着很浓重的江汉平原口音。
老人对我说,这边也可以进展厅的,不用走回头路。
老者约莫七十多岁,身着棉衣,戴着帽子,背着一个红色的小包,从走路的姿态和说话的气息来判断,身体很结实,也不像是长期务农的人。
我回答到:谢谢您,我知道这边,刚才看过地图。这里可以从后门绕进展厅。
老者便往前踏了几步,拍拍身上的尘土,拿出水杯啜了一口,然后走在我前面了。
这时候空气有些湿冷了,快闭园的时候,趁游客少,也不在乎沉下来的几分暮色,可以更安静地欣赏迄今规模最大的车马殉葬坑了。
车马坑展厅里光线暗沉,精心布置的展厅和光影装置并不太吸引我。
沿着展厅中央的景观小径往另一头走,一具具马的骸骨挂在腐朽的战车上,整齐,却有说不出的悲壮和诡异。快折返的时候,又遇到那位老者。
这次我主动问到,您是从哪里来旅游的?
老者抬头又打量下我,表情没有太大变化,说:我是从随州过来的。到这边看我女儿,顺便来看看这里。每次来都没有太大变化。
我问,您来过很多次吗?我是第一次来,每次从武汉到荆州,待的时间都不长,刚好这一次有空,就特地来拜访一下著名的景点。
老者转身看了下展厅内,剩下的几名游客也离开了,意识到即将闭园,但看起来也不着急,对我说:时间不早了。下次早点来吧,你刚才在那边看太久了,应该早点来看这边的车马,那边人多,对身体也不太好。
我觉得老者的话有几分奇怪,也没有多想,转移话题到:您女儿是在这边工作吗?
老者开始往回走着,步伐显得更加轻盈了,对我说:我女儿原来在潜江那边,离这里也不远。
感觉老者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便没有继续尬聊了。
过了一会我走出了展厅,看到老者已经远远把我甩到后面,我边走边看了下手机,问家人游玩的情况,约定回去游乐园的时间,便走出景区回停车场。
路上都空无一人,出卡的时候,景区人员似乎有点抱怨道,你是最后一个,下次早点。
一路上都没有人,直到上高速,都没再看见那位老者。
次日回武汉,接到亲戚电话,又邀请我们吃饭,于是中途又回到潜江半天,天气晴好了片刻,但车身却有点更沉,使得油门多了一份迟滞感。趁下午几个小时的空档,决定去拜访一下一直没来得及打卡的龙湾遗址,据说这里就是楚灵王的章华台。楚灵王选了无数美女,在郢都东南修建了巨大的离宫章华台,倾尽全国之力修建了六年,而仅仅六年之后,就死于内乱,章华台也被焚毁。
被火灼烧过的巨大的红色土台,托着后人想象力的宫殿遗骸,千年后,唐末五代的诗人韦庄,或许对前朝的废墟也有别样的心境:“章华台下草如烟,故郢城头月似弦。 惆怅楚宫云雨后,露啼花笑一年年。”
幸好有被历史所充实的想象,我绕着章华台遗留下来的土墩走着,这里遗迹的作者和前日熊家冢的主人截然不同,对比起楚昭王败吴复郢的功绩,几十年前的楚灵王是不折不扣的昏君,弑亲上位,穷奢极欲且不听忠劝,最后自缢而死。
几乎要从台面的遗址下来回到地面的时候,天色又昏暗下来,没有其他游客了。
一些凌凌闪烁的东西吸引到了我,我折返回去找,看到一条好像是白色鹅卵石铺成的路,有些介乎金色和淡紫的光芒辉动着,微微在跳跃。
这时候我又闻到了一些焚烧的气味,听到了一些似有若无的马嘶,扬起火焚土上红色的微粒。
我看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是那位在昭王陵见过的老人。不寻常的是,他变得年轻了些,仿佛只是个刚迈入中年的汉子,但口音除了少点沧桑,没有太大变化。
男人说:谢谢你搭我一程,我终于回来了。
我觉得奇怪,于是说:客气了,我有带过您吗?没有吧。您找到女儿了吗?
男人转头去看那贝壳路,似乎在哭泣。
江汉平原的微光渐渐散去,两千五百年前的红色尘土被风卷起,一下迷到了眼睛,模糊了镜片,我揉了揉,眼角还有些痛感,我又再揉了下,拿起眼镜用衣角擦擦,又戴上。
这时候,男人竟然站到了贝壳路的一端,朝着另一端章华台的中心望去。我或许看不到他所看见的天下第一台,玉宇琼楼,古钟喧喧,古琴悠悠,曼妙佳人,仿佛是大火将这短暂生命的楼宇灭绝前的祭祀。江汉平原上被楚国灭掉的小国们,都有着贵族后裔,在台下观看着似曾相识的这昙花般的美景,窗外是与吴国的连年战事,直到数十年后的昭惠中兴时期,才给这不服周的楚国挽回一些颜面,而北秦南楚,不可一世的蛮夷大国,在楚灵王兴建这座章华台的时候,就已奔赴毁灭的命运。
男人转头对我说:谢谢你呀。再见了。我回去了。我去找女儿了。十几岁就到了这里,从此就没有见过一面,然后我就给王一年一年地打仗、我的弓术越来越好,我们的战车所向无敌…
贝壳路的紫色光彩开始猛烈闪动,贝壳路往前无限延伸着,仿佛探到了历史的深处。
男人继续说:… 可我也越来越想念我的女儿,直到最后陪着我的弟兄,都被王埋进了土里。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地上的胡泊和沼泽都干涸了,看不到以前游猎的鸟兽鱼虫,深深的土壤被巨大的机器挖出又翻滚,又过了不少年,我终于出来了,可我一出来就迷失了路,直到今天才回到这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浑身冰冷彻骨。
男人告别道:谢谢您,我去找女儿了,我带女儿一起回随国。
然后男人踏上了最后一段贝壳铺成的路。
男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大海,而此刻他正踏在海上。
我也挥手告别,可是隔着厚重的山河与史书纪年,也隔着丝丝缕缕的平凡百姓失去的时间,我不忍告别,不忍看到那个男人回到黑暗莫测的过去,也许他找到了女儿,也许他回到了随国,也许有一天能在出土的竹简里、器物里又重新读到他的生活。而在那之前,我的生活也要继续下去。
注:
楚灵王 前541 - 前529,在位12年,修建章华台
楚昭王 前516 - 前489,在位27年,墓地疑为荆州当阳交界的熊家冢,当地古称昭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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