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从没想过,死后还要排队。
生前,他以为自己只是个木匠。
朝起早夜眠迟,接订单干活,休息后再干活,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作坊或是工地,家里的事情都交给婆娘,手艺人只养家不管家。
师傅和徒弟,比亲人还亲;炮子和锯子,长在了手上。
被请去打方家具的时候,主人家管吃管住,有烟有酒,手艺人也尽心尽力,名声比力气重要。
打圆家具最需要耐心,一般是接了单子在作坊里干,木桶,脸盆和脚盆等,这些是淡季常干的事情。
实在没有单子,还会预先打造一些备用,自己给自己下单。
最累是给新家起房子,明不是正经的长木匠,这种时候都是在师兄的指挥下干活,这种活往往要看老天爷的脸色,碰到好天气就要抢时间,虽然赚得最多,不过明还是更喜欢耐着性子打圆家具,那样自在些。
等到新房子完工的那刻,看着满是喜悦的脸,明的心里也是由衷的高兴,那天往往会喝很多酒,直接睡到第二天。
这种情况下师傅是不会说什么的,往往师徒一起酣睡如泥,一觉就消解了多日的乏累。
木头没了,就要到山里去砍大树,锯木头,新木头的味道真好闻啊!
开始跟着师傅去,慢慢学着挑日子和敬山神;之后带着徒弟去,手把手传承祖师爷的恩泽;再之后只能由着徒弟带着徒孙去。
日子快得好像只过了那几天,梦里也都是那几天。
在祖师爷画像前磕头拜师,第一次得到淡淡的夸奖,娶亲前亲手打造全套家具,收了第一个徒弟,喝得最尽兴的那个雷雨天。
其他的日子,全部包裹在那几天里,仿佛动作利索的泥鳅,一下子钻进泥洞里,再也寻不到它的踪迹。
明老了,终于到了最后一天。
留下的最后声音,是爱徒的嚎啕大哭,凄厉程度不输于儿子,就像当年自己送走师傅一样。师傅留下了明,明留下了他。
留下来的,就要扛起真实世界的大梁,也要开始直面自己的死亡。
死掉的那一刻,明记起了所有的事情,也终于明白了一点。
自己啊,曾经是那么重要的存在。
过去的每个行为,背后都有那么多规则的协作,多得数都数不清。
新世界,明必须习惯自己没有身体,还必须习惯一件事,排队。
排队领受任务,安抚暴躁易怒的火山,调整蚊子刺入的深度,整理太阳明亮来回的轨迹,关闭打喷嚏小孩的眼睛。
新世界就是过去世界的规则,藏在过去世界的背面,一直服务于它,维护着它。
过去世界是待遇的兑换空间,新世界是规则的运作空间,前者是果,我们读作生,后者是因,我们读作死。
明很努力,他想活后成为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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