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小说多有玻璃或镜子的意象。《鸿鸾禧》中,娄家到处都是玻璃装饰,堂屋桌面的玻璃,盛着威士忌的玻璃杯,结婚礼堂的黑玻璃墙,“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预示这个家庭情感的四分五裂;浴室中冰凉的镜面也成了娄太太悲伤心境的写照。《金锁记》中,镜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镜子里的翠竹帘子和金绿山水屏在风中来回荡漾,蒙太奇的手法凝聚了曹七巧辛酸的心路历程,为她后面的心理变态做了很好的铺垫;《连环套》中,霓喜与印度男人闹翻,“镜子从他们头上飞过,万道霞光,落在街沿,哗啦碎了,亮晶晶像泼了一地的水。”生动表现了破镜难圆;《心经》中,父女之间的压抑情感,通过隔着玻璃的手上动作及其猛然抽回表达出来;此后小寒望着离家的父亲,她感到“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不伦关系以如此受伤的方式切断。
镜子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要意象,经常出现在男女情感纠葛中。玻璃易碎的特性,又能极好暗示感情的残损。镜子也能让人物的内心世界呈露,并留下亦真亦幻的隐喻。张爱玲对于光影的视觉和炎凉的感觉,都格外敏感,这也使她能充分利用玻璃、镜子、茶具、眼镜等相关意象,恰到好处地做出情景交融的叙事。
玻璃的意象在《多少恨》中更是贯穿始终,令人印象深刻。
在这部小说的题记中,张爱玲写道:“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所谓“不用多加解释”,意味着这部通俗小说中的人物也好、情节架构也好,基本都是类型化的,没啥新意,大体遵循以下的模式:巧遇相识+阴差阳错+再巧遇+相爱+小人作梗+无奈分离(或终成眷属)。因此,小说中那些戏剧化冲突,主角的性格命运,包括那位“可恨”的父亲,都写得通俗易懂,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叹息就掩卷叹息。作为高超的作家,张爱玲可以从抒发自我的“作者意识”灵活自如地转变为迎合大众的“读者意识”。
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把视角转向这部小说中多次出现的玻璃镜像的描写。
小说一开始便呈现一个玻璃世界:
“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大众化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母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进门地下是淡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支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电影已经开映多时,穿堂里空荡荡的,冷落了下来,便成了宫怨的场面,遥遥听见别殿的箫鼓。”
此时的家茵正在影院门口等着闺蜜一道入场。她徘徊在玻璃映照的五彩广告牌下,有一些孤独的哀怨。踌躇了一会儿,只好去退票。卖票的女郎冷淡地说,已经开演了,不能退。正说着,一个男人过来,问还有没有票。这不刚好?可是家茵在陌生人面前腼腆而警惕,她把票推给售票员,售票员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块。那人掏出钱来,见家茵不像要接的样子,只得又交给售票员转交。
电影放映完,人潮涌出,两人也没说话,男的看她站不稳,楼梯口帮她挡了一下。他是细微的动作,她是微笑仿佛道谢。挤到门口,她谢绝了他要用车送她回去的好意。“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从黄色玻璃杯似的电影院的孤寂,到售票窗口的半截玻璃的隔阂,再到玻璃门口的慌乱,最后是玻璃红绿灯下的洪流,茫茫都市人海,两个孤独的人相遇。陌生的心理距离,逐渐产生了好感,却又匆匆错过,转眼陷入各自的奔忙……
家茵回到住处,好友秀娟过来为爽约而道歉,并问她找事找得怎样?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都是招聘的信息。这为家茵最后决定离开上海去厦门的学习教书,埋下伏笔。玻璃,也隐喻埋藏在心灵深处的那些心事儿。
在好友推荐下,家茵谋到一份家庭教师工作。第一天去,天气特别好,那地方“半隔离的小洋房,光致致的立体式。楼上一角阳台伸出来荫蔽着大门,她立在门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像船边的白浪。仰头看着,仿佛那乳黄水泥房屋被掷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看着心旷神怡。”家茵心情很舒畅。
做家教很久,她都没见男主人。男主人做生意很忙。主人家女孩小蛮生日,家茵去为她买礼物。谁知她上次在电影院里遇见的那个人,这时候也来到这里,这橱窗布置得很不错,望进去像个圣诞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飘飘,搭着小红房子,有些米老鼠小猪小狗赛璐珞的小人出没其间。忽然,如同卡通画里穿插了真人进去似的,一个女店员探身到橱窗里来拿东西,隔着雪的珠帘,还有个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后指点着。他一看见,不由得怔住了。
他让她帮自己女儿选个儿童礼物。然后用车送她去上班地方,然后跟着进屋。她大吃一惊,原来这个男的就是这家主人。尴尬过后是惬意,“菊叶青的方棱茶杯。吃着茶,宗豫与家茵说的一些话都是孩子的话。两人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静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折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
时光要是驻留在他们再次邂逅的像个圣诞卡片的玻璃橱窗、驻留在他们安静品味的菊叶青的玻璃方棱茶杯,多好!
小蛮病了,迷迷糊糊一遍遍喃喃:“老师,老师”。他去她家请她住在他家,照看孩子一阵。
“家茵的房里现在点上了灯。她刚到客房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东西,拿到自己房间里来晾着。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贴到玻璃窗上,一条绸花白累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面有蓝水的痕子,一条雪青,窗格子上都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气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雨打梨花深闭门’。”
袜子手帕都晾在玻璃窗上,显得好寒酸。美丽女子的情感就锁在了这里。然而,有人闯进了她的心门。他来了,看这房间,她生活的全貌:
“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脸盆,盒上搭着块粉红宽条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旧式的控云铜镇,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房间如同一种暗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另有一面大圆镜子,从一个旧梳妆台拆下来的,挂在墙上。镜子前面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腊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洞门里横生出来。”
镜里镜外的清苦现实,却成为他对家的美好想象。他说不出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诚诚心心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
她去他家了。小说一个独立的自然段,只有一句话:
“玻璃上的手帕贴在那里有许多天。”
这中间,两人情感的发展自不用说。波折却越来越大。卑鄙无耻坏事的父亲出现了;主人家的女佣姚妈也翻脸回乡下女主人那里搬弄是非去了。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小蛮烧退尽了,家茵回到住处。次日他便来看她。她蹲下身寻一本儿童故事书给小蛮带去,“不想那小藤书架往前一侧,一瓶香水滚下来,泼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她连忙取过扫帚,把玻璃屑扫到门背后去。他凑到手帕上闻了一闻,笑道:“好香!我这手绢子再也不去洗它了。留着做个纪念。”她也不做声,只管低着头,把地扫了,把地下的破瓶子与那本书拾了起来。打碎的那瓶香水,虽然已经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气倒更浓了。他把那破瓶子拿起来看了看,将它倚在窗台上站住了,顺手便从花瓶里抽出一枝洋水仙来插在里面。家茵靠在床栏杆上远远地望着他,两手反扣在后面,眼睛里带着凄迷的微笑。
香水瓶摔碎的这幕描述,充满五味杂陈的滋味。两人这时已经情到深处,但前景其实一片黯淡。他还沉迷在爱的甜蜜和“家”的温暖中,家茵却已知道没有结果。她已经开始另作打算。
他告辞了。“她撕去一块手帕露出玻璃窗来,立在窗前看他上车子走了,还一直站在那里,呼吸的气喷在玻璃窗上,成为障眼的纱,也有一块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阵抹,正看见她父亲从弄堂里走进来。”
家茵要珍惜和他相处的机会。他约她去了那个初次相遇的戏院。又一天晚上,他又来看她。她拿骨牌给他算命玩。拿到的牌点依次是上上、中下、下下。牌书上相应的判词是:“莫欢喜,总成空,喜乐喜乐,暗中摸索,水月镜花,空中楼阁。”他俩嘴上说这是迷信,心里却不敢不相信。
父亲见到了他:“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给我想法子先押一笔款子来。”家茵听到这里,突然掉过身来望着她父亲,“她头上那盏灯拉得很低,那荷叶边的白瓷灯罩如同一朵淡黄白的大花,簪在她头发上,深的阴影在她脸上无情地刻划着,她像一个早衰的热带女人一般,显得异常憔悴。”白瓷灯罩,深的阴影,把她的情感彻底打入冰封的世界。
另一边,夏太太回来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他把一只花瓶往地下一掼,小蛮在楼下,花瓶正好在她头顶天花板上豁朗爆炸开来……
两人都憔悴无比。家茵那天教了书回来,一开门,黄昏的房间里,他已经等了很久了。大约因为沉默了许久而且有点口干,他声音都沙哑了。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蜡烛点上了,照见碟子上有许多烟灰与香烟头。她极力做出平淡的样子,倒出两杯茶,“她坐下来,两手笼在玻璃杯上捂着。烛光怯怯的创出一个世界。男女两个人在幽暗中只现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杰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难说。”玻璃、烛光,本该多么浪漫的情人相会。他们被各自亲人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浪漫不起来。
在和夏太太正式摊牌后,她回到住处。“她把掩着脸的两只手拿开,立在黄昏的窗前。映在玻璃里,那背后隐约现出都市的夜,这一带的灯光很稀少,她的半边脸与头发里穿射着两三星火。她脸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种幽冥的智慧。”
“她到底决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为古时候的盟誓投到水里去的,有一种哀艳的光。”
而且,现在,她真的对父亲感到恐惧了,为了自己,也为了夏先生,她选择离开。无论他,还是她,“梦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实不过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已经认识了多少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
“家茵不觉凄然望着他,然而立刻就又移开了目光,望到那圆形的大镜子去。镜子里也映着他。她不能够多留他一会儿在这月洞门里。那镜子不久就要如月亮里一般的荒凉了。”
小说的最后,他来到她的房间,她已经走了。“他一只手按在门钮上,看到那没有被褥的小铁床。露出钢丝绷子,镜子洋油炉子,五斗橱的抽屉拉出来参差不齐。垫抽屉的报纸团皱了掉在地下。一只碟子里还粘着小半截蜡烛。绒线仍旧乱堆在桌上。装碗的铁锦盒子也还搁在那里没动。宗豫掏出手绢子来擦眼睛,忽然闻到手帕上的香气,于是又看见她窗台上的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着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来,推开窗子掷出去。窗外有许多房屋与屋脊。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镜子和破香水瓶的意象再次出现,瓶中的花也枯萎了。张爱玲在此借用了“金瓶中的梅花”的写意。这个世界,不像《金瓶梅》中的世界那样迷乱,却显得更不可靠,更容易破碎,更肤浅迷离。
王安忆在《世俗的张爱玲》中这样论到:“当她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虚无,便回缩到俗世之中,而终于放过了人生更宽阔和深厚的蕴涵”。这话用来评价以通俗为旨的《多少恨》,尤为恰当。这么一个俗套的故事,张爱玲也能通过玻璃或镜子的意象,写得充满苍凉的味道,让许多读者读后唏嘘不已。不过,玻璃和镜片组合成的故事,还是很难承载更大的波澜。比如面对不负责任、败事有余的丑恶父亲,除了多少恨,牺牲了自己,女儿啥也做不了,尽管从后见之明,我们似乎认为她完全可以为了自己的爱情和幸福,更绝情点,更主动点,更潇洒点。可惜她做不到。既然父亲的幽灵无法从自己的镜像里消失,你无论把镜子变得模糊、打碎镜子、或离开镜子而去,他仍然还在那里,那就说明问题不在镜子。要摆脱父亲,你就得把目标指向父权制压迫本身。
张爱玲摆脱不了与父亲的精神纠结,也不可能思考到这个程度。最后,还是只能用玻璃碎了,来营造一个忧伤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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