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每一条街道都在我心里,我知道它们大概都有什么特点。当然我最熟悉的莫过于向阳街了。向阳街是一条二级马路,街两边店铺林立,以饭店居多。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这条街,看着今天砸墙,明天换牌匾,我说城头频换大王旗,我的同事们就说嗯嗯,可不就是这样,张家不干,李家接盘,风水轮流转,发财梦万一成真呢?
我十多年前在城东一个花园小区买了房子,从此每天上班就要在这条街上巡视一番。最开始我开着那辆二手途胜来来去去,后来老婆说我别装什么有钱人了,一撒欢就到的距离,还是活动活动吧。看看我那个日渐隆起的肚子,就把老婆的话理解成对我的爱护,弃车步行,几年下来,身体果然轻松了不少。
我即便经常从这条街上走过,也记不清那些不断改头换面的饭店招牌,但有一家,却是个例外,它的名字叫“鼎鼎有名”。
“鼎鼎有名”的牌子漆面有些脱落,门前的贴面火烤石台阶有些豁牙,窗户看上去也没有别家新装修的那样靓丽。它在我的眼里像一个中年女人混在一群青春正好的大姑娘堆里,除了保持着一份成熟的自信,多多少少有些惭愧和羞赧。
国庆节到了,三个同学要从省城过来,说是来看我。我心里明镜似的,看什么我啊,黄鹏、张义勇还有李同林,在学校你们处处都比我强,我和大城市里出生、长大的你们比起来,浑身上下都有股土腥味儿,你们是不是知道我现在在县城里混出点名堂,有点小权力,能给你们游山玩水行个方便?
看破不说破,有朋自远方来,必要的礼节是不能少的,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看看,我这咸鱼翻身,也会有不一样的风采。
我这三个同学当年和我一个宿舍,我比他们仨还大一岁,但在社会阅历上我始终是落在他们后面的小弟。我家上溯十八代都是土里刨食,到我这辈祖坟忽地冒出青烟,我居然考进了省城的大学。
村里人都说我能出息是因为我爸娶了个好媳妇。我姥爷家是城里的下放户,当年为了改变家庭的政治基因我妈嫁给了我爸。爷爷、奶奶无比感慨,说大朋有个好妈妈,打小就给他讲天文地理的,我也确实比同龄的孩子知道的多,但我上了大学就有感觉,我一张口说话就带出山风的凉意和河水的腥味儿,还有不擅于社交、被一方天地框久了很有局限性的思维。
我这三个同学毕业后都留在省城,李同林去了一所重点高中,黄鹏和张义勇分别供职于报社和电视台。只有我适应不了大城市的生态,不顾家人反对,要死要活地回到县城。
我邀了同事兼哥们儿董小礼和我一起给我这三位同学接风。之前在电话里我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和他们讲,你们吃遍了全世界,到我这可能让你们失望了。他们说我们去县城就是为了和你联络一下感情,顺便领略一下山水风光,这和我们以前吃过什么有关系吗?
他们这么一说给了我自信,我这些年多多少少也有了见识,混迹于官场,和各种高素质人打交道,从形象到气质,从处事到谈吐,有模有样、上得了台面,社恐症在不断锤打之下早已被治愈。
我掰着指头和董小礼商量着,县城里哪家饭店够档次,第一天去哪里接待我的同学。小礼说,你成天看着鼎鼎有名,那里的菜品都是我们当地特色,要我说,就去那里最合适。我说那店脸有点寒碜,小礼说那农家乐不还有比这个更寒碜的?
确实有道理。上不了高端,就给他们弄个土掉渣的,也和我当年的身份相匹配,正好他们也不能有违合感。
这三个家伙开着黄鹏的沃尔沃XC90,满面春风、高高兴兴地来到我的势力范围。七年前同学聚会之后再未见面,一个个脖子见短,脸盘见大。说来奇怪,以前心里总有的隔膜之桥好像忽然之间被岁月拆掉,一见面便有一种久违的滋味在心中泛起,不自觉地就感到亲热。也许当年与他们的有意疏离是我的自卑在作祟。
鼎鼎有名看着门脸不那么招人,可是里面却别有洞天,大厅里宽敞明亮,小包间也温馨可人,来了要预约,总是座无虚席。
我和董小礼把我这三个同学引进包间,隔着包间的窗可以看到后面的小花园,花园里清一色的大丽花,正是最繁盛的张扬季节,红的粉的黄的,还有绿的浅淡近似于白色的。县城里的空气有足够的湿度,这些花花草草被滋润的格外水灵。包间的墙上挂着大雅河漂流和如火红枫的实景照片,镶嵌在镜框里如风景画。
五个人坐定,一个小伙子进来服务。小伙子瘦高个,书生气十足,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一张嘴一股学生腔儿。李同林瞧着与环境有些不搭调的小伙子发出疑问:你是这饭店的服务员?小伙子听了瞬间笑了,一笑露出细碎的小白牙,让人感觉很阳光很干净的样子:“是啊,我以前在这里干过,我只要放假回家乡来就是这里的服务员。”
小伙子这个回答立刻引起了他们的兴趣,说你这话有点意思,怎么叫回到家乡就是?小伙子说先给你们上菜吧,菜要等锅开一开才能吃,需要一点时间。
小伙子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了桌下一个砖砌得大灶,松树明子引燃大劈柴,噼噼啪啪飘起赤红的火苗。小伙子变戏法似的,又用大托盘端进来一条鱼和一只鸡。锅里装着老汤,鸡和鱼都是被分割好的一块块,已加工至八分熟,小伙子十分娴熟地把食材下到锅里。
小伙子边操作边对客人们说,这道菜是我们老板给起得名字,叫山河情。鸡是果园里的溜达鸡,鱼是本地独有的冷水细鳞鱼。
董小礼以主人的身份在旁边补充说,这是俺们这旮达最稀罕的一道菜,他们家做得贼拉好。鸡和鱼炖熟了,还可以往这口铁锅里加配菜,稀罕什么加什么。
黄鹏说这个好,不用吃,听着劈柴响、看着红火苗就比吃火锅有气氛。张义勇以前就是同学们眼里公认的吃货,大家一聚餐他就几顿没吃饭似地狼吞虎咽,可这时却并不对已溢出香气的这道菜感兴趣,而是对服务的小伙子来了兴趣。他说小伙子,你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你说你为什么回了家乡就是服务员了?
我插话道,吃个饭,你嘎哈对人家小伙子撵着撵着问?小伙子,去把那瓶茅台取来吧!
李同林连忙阻止,来几罐啤酒就行,白酒现在谁也喝不动。
张义勇把脸对着小伙子,并没有理会我的阻挠,目光中满是期待。这时我发现桌上除了我和董小礼,我三个同学的眼神都落在小伙子身上。这小伙子一开口,和我说话是一个味儿,我和董小礼听惯了乡音,可是我这三个同学却完全被他吸引了。
小伙子摆好了啤酒,调了调灶间的劈柴,火带着风,啸叫得更响了。也要等一下锅开了才能进行下一步,小伙子的眼神真诚地看向我的同学,说我是这饭店老板的小弟,黄老板是我哥,也对我有恩,我每个假期回来,都要来这里干几天。
小伙子口中的黄老板我见过多次,说句心里话,我对他并没有太好的印象。头发自来卷儿,被染成了棕红色;高高大大的老爷们儿,脖子上还戴个挺粗的、能看出环套环的金链子;说话大嗓门,一副社会大哥的派头。
“又是哥又是恩人的,不就是来这里做工赚钱,和黄老板有什么特殊关系?”我在心里思忖着,拿起挂在锅边的小勺,伸向了刚刚响边的锅里。
这时小伙子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也像是有意要表达自己的情绪,开始以极慢的语速讲述他当服务员的经过。这种很慢的语速是他刻意控制的结果,我从小伙子要表达的欲望里看出,他提起黄老板,心情是很激动的。
“我今年读大三,家不在县城,在乡下的牛卧子,离城四十多里。我考大学那年,家里没攒下几个钱,爹妈知道我的成绩不错,模拟总在年级前十,就在我高考过后,给我做着上大学的准备。看着父母既高兴又有些发愁,出去四处筹借学费,我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赚点钱。”
“我在等分数时来县城打工,找了几个地方,都没人稀的用我,可能看我像个呆鹅,不会干啥。我心急火燎地正没招儿,有个同学告诉我,鼎鼎有名招服务员。我过来一看要求,像给我量身定制的一样,要求是应届考生,县城周边农村户口的,底薪给3000元,管吃管住。”
“我一算时间,如果能够考上,估计能干一个多月,就找到了老板。老板问我能吃苦不,饭店这活可累人,要脚不沾地紧着干。我一心想挣钱,哪还管什么累不累?就一口应承下来。”
“饭店这活真不轻快,生意越好服务员越累,一天站到晚腿都是酸的。我想到四处求借的父母,咬牙坚持下来。录取通知下来时,我告诉黄老板我考上了一所985的学校,老板说看你小子不吱声不吭气的,还真是一块读书的料。他拿出一张A四纸打印好的招聘广告,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抖着,让我看看清楚。那上面和我刚来时看到的,又附加了条件:考上985的,加奖金1600元;考上211的,加奖金800元。我一看,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老板说,你考上了好大学,你爹娘老子不得在村里给你办席呀?我又去不了,就给你随份礼,封个红包吧。”
“我拿着结算好的工资、奖金还有红包共5100元钱回到家,爹妈的口里啧啧着,眼泪恨不能都出来了,说你这个老板是活菩萨呀,他这是在有意帮俺们。”
小伙子讲完了,鸡和鱼也已经炖好,说可以了,大家慢用。我便招呼大家开始动筷。小伙子起开啤酒后说我再去拿盘爽口菜,便转身出去了。
三个同学品尝过后,赞不绝口,说这道山河情,来自于食材的天然鲜香,真是受用。边喝边聊了一会儿同学的事儿,话题又扯到了服务员小伙子的身上。
黄鹏说,听小伙子的话,这个黄老板是个人物,也不知是不是什么道德模范之类的典型。张义勇说,人家看到的是他开饭店赚钱,谁会想到他会默默地帮助贫困学生?李同林说,他这个人,善良的理性,很有方法,既帮助了困难学生,给了他们尊严,也让他们知道了赚钱不容易,是要付出辛苦的。
我听了他们的话,那种早已躲藏起来的自卑好像又用小手捅了我的心尖一下。我和我的同学这不还是有差距?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人的境界,我看到的是一个人的皮毛。
黄鹏和我说,大朋,你和这个黄老板熟悉吗?这个人挺有意思。
我说,县城就这么大个地方,熟不熟悉的不都能混个脸熟?
说这话时,我有点底气不足,我是见过这个黄老板几面,那都是和别人一起来这里吃饭打哈哈时的虚头巴脑,要说了解,根本不可能。
接下来两天,我应这三个同学随便转转、不去景点的要求,带他们去了很少有人踏足的冰壶沟和培育苗木的大山深处,在那些未经雕琢的天然之地,我这三个同学对咆哮的山涧河流,对品类繁盛的各种树木,表现出了孩童般的好奇和兴趣,自然就联想起山水情那道菜,偶尔就会提一嘴那个黄老板。
我说要不回去我约个时间,你们聊聊?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说算了。人家默默地帮助贫困学子,肯定有自己的道理,不要无故去惊扰他了。
送走了同学,我又变成了磨道里的驴,每天沿着固定的轨迹开始转圈儿。那天董小礼来和我闲聊,说你这三个同学对黄老板挺上心,你说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为什么就不知道咱们身边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这也是我的不解,现在的人都想造势,谁有肉也不肯埋碗里吃,锦衣夜行的可是奇葩。心里越闷,越想知道答案。巧了,小舅子给我岳母过生日,要摆两桌,地点就定在鼎鼎有名。
寿筵进行到高潮时,这个黄老板也过来,给老太太祝寿。依然是满脑袋波浪,头发不再像火鸡,又变回了黑发。他用嗡嗡响的大嗓门讲了几句祝老太太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过年嗑儿,又很随意地拥抱了一下老太太。看不出,这大汉亲和力还挺强的,客人们都很喜欢他。
我喝了一罐啤酒,话多了起来,就凑过去和黄老板说,前几天我的三个同学从省城来,听服务员说起你,想去找你聊聊,又怕大过节的客人多,你腾不出空来。
黄老板说,那个孩子去后厨和我说有几个外地的客人问这问那的,我本想来向大家表示一下欢迎,可又真怕被人联想起什么,就没有出来。原来是你的同学啊。
我说我天天从这条街道上经过,招聘服务员的广告家家都贴,我也没注意到你还招过应届的高考生来店里打工啊。
黄老板说这就对了,我就是不想让别人注意。
我小舅子过来给他敬了一杯酒,谢谢他精心备下的、经济实惠的两桌酒席,然后又回到家人们的欢乐中。他喝下那杯酒,继续和我说:
“人呐,不能忘本。我也是贫困山沟里走出来的,我知道没钱急得直打转那种滋味。”
“那年我好不容易考个专科,我爹我妈卖了猪卖了粮,也不够我上学的。村里人家家也没有几个钱,但还是听了村长的话,集零成整凑足了我的学杂费。”
黄老板接着说:“我毕业后在求学的城市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爹妈岁数大了,为了照顾他们,我辞职回来,在县城开了这家饭店。几年下来,赚下点辛苦钱。我看到有像我这样的学子还在为上学发愁,心里也跟着着急。让我直接往外掏钱资助他们,我也没那么崇高。每年高考季我都招四个能吃苦的学生来,他们也是给我干了活,说到家那也算不上什么帮助,是他们自己出力了,我只是给他们一个挣钱的工作而已。”
我说哥们,你可以啊,像你这样默默做好事的人不多见了。我那三个同学有一个省报的,也有一个省台的,你的事如果被他们了解清楚了,你可有出名的机会。
黄老板听了哈哈大笑,他说我可不图这个。我就盼着我的生意能一直好下去,赚点本分钱,做点让心里舒服的事。
黄老板说这话时,脖子上那条大金链子不安分地露了出来,我收不回讶异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黄老板一眼看穿了我的五脏六腑,说你是不是联想起了某个段子,大金链子穿个貂,典型的土豪?
看我笑了,黄老板用他一贯的大嗓门又说道:小老板的标配嘛,可惜我这个是假的。不过我倒是真喜欢那金链子,那也是一种财富的象征。我要有足够的实力,也要买一条。
我说你不戴那链子也挺金贵了,就凭你有份善心。人都讲修行,宗教徒有修行,我们尘世中的人也有修行。修行是净化自我灵魂的过程,修桥铺路,是修行。帮助别人、解除他人痛苦,也是一种修行。你修行的挺好了。
我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黄老板那边又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边笑边说,到底是有见识的人,说起话来就是好听。可是我知道,当有人抬举你时,你千万别拿自己当回事儿。把自己当回事了,麻烦也就来了,人不知道自己是谁,那就找不到北了。
好清醒的一个人,我在心里不由地叹服。
和黄老板聊得正在兴头上,我的电话响了,是黄鹏打来的。他说去你那一趟,回来兴奋了好几天,张义勇和李同林也是。他们都觉得看见了好山好水也看见了好人,那个黄老板让他们有所触动,张义勇说可以以他为原型,创作一篇小说。
黄鹏接着提醒我,你就在县城,以后要多多接触一下那个黄老板,那是个行事低调、心地善良的好人,当个好哥们相处,准没错。
我说我告诉你们,我正在和黄老板聊天,我不会熟似无睹的,我要向他学学,怎样做个低调的善良人。
我听到电话那头黄鹏噗哧一声笑了,我和黄老板也相视而笑。我从黄老板的笑容里看到了坦荡和豪爽,那条链子散发出黄澄澄的光来,和真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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