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我生于一个庞大的家族。

  家族的核心只有一个，替代和传承。

  上一代被下一代所替代，上一代的精神传承给下一代。

  我由哥哥清抚养长大。“你就是下一代。”清对着我说，与我一同望着万千子民。

  这是我们的宿命。齿轮从人类的文明出现伊始，便以其所契合的轨迹转动，转动的原动力就来自于此——我们所庇护的万民放下锄头和斗笠，走进皇宫，高举火把，为上一代的退幕和下一代的登场奏起悲壮婉转的庆贺之歌。

  最大的哥哥夏在此离去，万民在他的悲哀的刑具前迎来了商。

  最豁达的哥哥唐在此离去，唐诗和时代的古典风雅传承后世，变作一首首民间流传歌妓弹唱的妙曲。

  而北方的铁蹄踏破宋词的婉约，粗犷的胡须和骏马的嘶吼伴随着万民的跪拜迎来了体型最健壮的哥哥元。

  元之后是明，天子守在国门之前，见证了明哥哥从寺庙，到宫殿，到背叛，到城墙飞扬的泥土，到飞溅的血迹的迁移。

  再之后，就是清了。

  我知道有一天敬仰哥哥的万民会像当初冲破明的最后的城墙那样冲破北京的火铳和刀光剑影，逼着哥哥走下宝座，然后我会在万民的注目之中，在万民的新的崇拜之中接任清的位置，成为他们新的守护神。

  我不因此难过，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开心。我只是感到疑惑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你必须会死，我必须接替你的位置？”

  “你自己看。”他说。

  我看到万民，我看到火枪。我看到黎民黔首在清面前战战不语。我看到被遗弃的孩子死在路边，看到头带血污的妇人跪在香炉前。我看到文人穷其一生，不在金榜留名。我看到军机之臣，跪着领会天子的旨意。我看到文人们的彷徨，看到抗争的人们死在菜市场，飞溅的血珠蘸在馒头上。我看到飞奔的女人，看到空荡荡的城池。我看到舰艇自海上而来，硝烟弥漫了整个渤海。我看到强盗杀人放火，一只手是金银财宝，另一只手鲜血淋漓。我看到古玩流落，瓷器破碎，我看到字画撕裂，琉璃燃烧。我看到有些人哭，有些人笑，有些人站着，有些人跪着，有些人躺着。我看到被分割的大理石，看到破坏，看到圆明园的废墟在夕阳的余晖里冉冉的烟雾。我看到写字画了押的纸张，看到民族的罪人，看到租地，看到权力和在权力面前的卑微。我看到清的桀骜，清的无力，清的反抗，清的挣扎，都在另一群人的叫嚣，欢乐，疯狂和野蛮中化为泡影，映照出血染的夕阳。我看到万民焦头烂额，我看到踩坏的庄稼，看到血染的河流，看到燃烧的森林。触目惊心，过目难忘。

  “该你了，该你拯救他们了，我无力再保护他们了。”清说

  “从来都是这样的，我们的家族就在一次次的变革中从衰落走向新的复兴，彼时他们的脸上就没有烦恼，彼时他们的生活就不再黑暗。”清说。

  “我的船将在历史的长河中湮没，而你会在黑夜里靠岸，带领子民们迎接新的太阳。”清说。

  “我从元的手中接过来，现在该给你了。”清说。

  “我不能送你庞大的疆域，不能送你瞩目的科技，不能送你完璧的土地，甚至不能送你反抗的能力。”清说，“我能给你的，只有这受屈的沃土，压抑的龙魂，和在绝望中抗争的子民。”

  到我了，我看到涌入皇宫内室的人们。他们的脸上是疑惑，是犹豫，是压抑着的愤怒，是绝望，是希望，是怀念，是向往，是闪着光芒的不屈。

  1949年，当巡逻的舰队踏过清的朝民曾走过的玉石之路，当肩上扛着枪的兵士们以整齐的补发从阴影走到光明，当飞机从天空中呼啸而来卷起风雨，当装甲车开过曾被人践踏的土地，当54门礼炮齐发28响，当国之歌响起，当主席的声音在话筒的扩下下传遍了天安门传遍了北京传遍了亚洲传遍了世界，我，在这场欢庆中登场。

  到我了。

  家族自万民中来，为万民生，为万民死。

  家族自万民中来，指引万民，庇护万民。

  我将接过清，接过战火折磨的四万万子民，接过战火洗礼的土地，接过屈辱，接过压迫。

  我将以我的生命起誓，我必将使这屈辱的债务偿还，我必将使天理昭彰，恶者低头，善者站立，我必将使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崛起，我必将恩泽我的四万万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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