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回家乡,我去我心心念念的小学看了一下。
我在这个小学从学前班念到四年级,有大约五年的时光。隔着四十多年的时光看过去,满是天真烂漫、风轻云淡、美好时光的回忆。
我的小学是村子以前的家庙,解放前是供奉村里本姓祖宗牌位的地方,解放后就改成了小学校以便于教育后代。
我上学的时候,学校里面一丝一毫家庙的痕迹都没有了,学校的前身是家庙的事实是从父母的口中转述的。
学校有个高高的两开木头大门,油漆成黑色,门上有大大的圆钉和门环,门下有一道稍微高点的门槛,小孩子每次跨过去,总要费点劲;门边是两个方方正正的石头墩子,放学后有些还没有离开的小学生会坐在石头墩子上玩耍。大门口显眼的是左右两座面超外的石头狮子,雕刻得神态活灵活现,仪态威严。我小时候因为这两座石头狮子而觉得学校也是个非常威严的地方。
小学里面围绕一个小院子是一圈房子,两间房子给老师办公用,其它三间房子用作教室,还有一孔窑洞也当教室。院子里面有一颗合欢树,开花季节会开出深桃浅粉的绒花,非常漂亮。合欢树的叶子是两排密密麻麻的小叶子,我们小时候常揪下一片叶子数上面的小叶片玩,也当测运气的道具。院子里面还开了一个很小的花圃,我能记得的是金黄色的“金针”花,就是黄花菜开花后的样子。那时候还没有改革开放,报纸上经常有“批林批孔”、“专政”、“砸烂”等等字样,我除了觉得这些词汇是灰色的,还觉得它们也是冰冷的,所以合欢树花和“金针”花给了我温暖的、明亮的、抚慰的印象,把我和生命的真本紧紧联系起来。时隔四十多年,我依然能记得那时的感受,一面是嘈嘈嚷嚷的对立、斗争,一面是温温柔柔的迎接和联结,我在心里倾向了花草和树木。
我的小学(图片来自网络,可能受版权保护。)
然而,针对小学生的教育也没有免于社会的风雨,我三年级画画课上画了一朵很大的红花,被打了个红“X”。我记得去问老师为什么打个“X”,老师神色严峻地说:“你虽然画得很好,但画花是'大毒草'。”我想我是从那时开始了解大人的世界的。其实不怪老师,身处那样的社会环境,人人只求自保,小孩子画人家可能不追究,但老师持鼓励态度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
我们二三年级的课本很枯燥,语文课本的前面几页都是语录,每次通读全书就从大声诵读语录开始,就算是后面的故事,也是套路深深,跟实际生活脱节的。我虽然不理解这些故事,但还是跟着念,因为就算是套路深的故事,上面的每个字却也是真的。除了课本,我们很少有其它读物,不仅是因为社会大环境,也因为我们就是个半山村,文字的东西本身就很少。
我们早上也要跑步,围着小院子一圈圈地跑,冬天的时候嘴里吐出一团团的白色水汽,在凛冽的冬日里非常显眼。春夏的时候,下午放学前,我们打扫完院子,就在小院子里面大声背诵语文课本,从第一页背到最后一页,因为前面的几页上都只有一句话,所以并不难背。
学校里面还有一个很小的后院,房子一边和学校围墙之间有条小道,房子另一边和窑洞之间有另一条小道,两条小道都把前院和后院连接起来。我能记得我们在后院种树,小孩子拿着铁锹挖土,我们那里土质松疏,然而对于小孩来说也不容易,常常要老师帮忙才能挖好一个树坑,树肯定是种上了,活没活就不记得了。真的就是“我们只管种”。
因为学生少,有时候一个教室要坐两个年级的学生,我一年级的时候跟四年级的学生在窑洞里面上课,老师给一年级的讲完布置些作业,然后在另一边给四年级的讲课。一年级的作业很简单,个位数加减,我做完作业没事干,就偏过头看四年级讲课。
刚开始上学时候是稀里糊涂的。我去上学就是混,到考试时,没有纸,也没有笔,连书包都没有,还好跟四年级的哥哥一个教室,他给了我一张写毛笔字的毛边纸,一支钢笔,钢笔水在毛边纸上洇出一团一团的蓝色圆点,凑合考完试,还好,题目倒都做对了。
二年级的时候还常常忘记了书包。放学后一路走一路玩回家,在村道上别人家门口玩耍,听大一点的孩子讲故事,把书包垫在石头墩子上当坐垫,故事听得入迷,已经忘记书包的事情,走的时候只带了满脑子的故事情节回家了。第二天上学,路过石头墩子捡起书包再去学校。
二年级和三年级也在同一个教室呆了一段时间。那时候都贪玩,自习课的时候如果老师走开了,就离开座位跟其他小伙伴玩起来,甚至跑到其他教室去玩。我有一次正把一个二年级女生的辫子抬起来两人扮牛玩,我在后面一跳一跳,正玩得起劲,老师一脸严肃地进来了,立马吓得丢了魂,虽然老师什么也没说,但是那严峻的脸色和凌厉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从此我不再在课时玩耍。
四年级了,开始写作文,作文题目也是套路,“记我村的五保户XXX”、“记一位红小兵”,我们写内容也是套路,写得都是根正苗红的正面人物,老人就写花白胡子笑眯眯,少年就写浓眉大眼,总之是做好事,三件最多了,再多判卷子的老师该不耐烦看了。
那时候经常有文艺演出。小学生们被学校组织起来去参加公社、大队和小队等不同层面机构的演出,有打花棍、游行等户外演出,也有跳舞、唱歌、快板等等不同形式的舞台演出。服装很简单,就是白衬衣深蓝裤子红领巾,只有一次要跳藏族舞蹈,服装的颜色才多了一两样。我能记得学大雁飞翔的动作,还有一次是学开山打炮眼的动作,一个学生站着拉开架势模拟轮大锤,另一个学生单腿跪地模拟擎钎子,手上要扭动表示钎子在大锤的捶打下在下行。我九岁的时候被发掘出来唱歌,在大队大会上被推上台唱《社员都是向阳花》,那时候儿童歌曲很少,这首歌曲就算不错了,要不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那歌词更单调乏味,少有的几个样板戏象《红灯记》里面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这样的,因为是京剧,文艺素养要求高些,我又不会。后来有一次安排唱《洪湖赤卫队》的《手拿蝶儿敲起来》,要求一边表演一边唱,老师看看我的长相,决定把我安排在幕后,另一个女孩身穿粉红白花上衣在前台表演,她一手拿碟子,一手拿筷子,只张口不出声,而我则在后台只出声不动活,配合着完成了这个演出。
也有学校之间的交流,交流的往往是文艺,而不是学术。那时候大城市搞学术都会被批判,而我们小山村虽然不被批判,也会被嘲笑。我们小学的老师都是本村相对有文化一点的人,所持观念除了社会风气的影响,更多还是老思想传下来的老规矩,认为学生到学校主要是来学习的,语文、数学、画画和音乐,我们老师对我们学业没有放松,常常有考试。有一次外村的小学老师带领学生到我们学校来交流,正遇上我们考试,他们只好等我们考完再交流。有一名女老师以一种难以置信又有点调侃的口吻说:“XX小学对学习还抓得这么紧啊!”我正好在她旁边,听到这句话内心很震撼,虽然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却也在心里纳闷“到学校不学习是来干吗的?!”回头想想,也是社会风气使然。
学生教室没有取暖,但冬天允许学生自带火盆,一个小铁盆,在家里用干树枝生上火,再带上一小捆树枝,一起带到教室放在桌子旁边。我们大概是要求七点到学校吧,因为记得冬天总是天不亮就要到学校,点上油灯开始早读,天亮了再开始跑步。有些学生也不带火盆,所以取暖的方式还有跺脚、顶牛、挤角,这些方式只允许在课间进行,打铃上课,就要安静下来。
我一直记挂着我的小学,尤其记挂着那棵象征着美好的合欢树。后来上中学、大学、工作后一直再也没有回到学校看看,隔了四十多年,终于在这个夏天看见了我的小学校园。
我不是从学校大门进去的,因为大门还是锁着的;但是校园边上的围墙已经倒塌了,里面的院子已经不知道被谁开垦成了一小片菜地,当时我看时只有几颗小葱半死不活,原来的教室和老师办公室都已经破败不堪,房顶已经塌陷,门前长满了齐身高的荒草,教室里面破桌烂椅,灰尘遍布,蛛网暗结。我蓦然发现合欢树已经没有了,想来是被人砍了。我绕到后院,一样的满目荒凉,有些杂草杂树,附近的村民在那里搭了一个简易厕所。门口的石狮子,不是原来的,因为后来社会风气转向“一心向钱看”,就有没有旧道德约束而心眼又比较活的人伙同外村的人里应外合在半夜开车偷了石头狮子去卖了钱。现在的石狮子是村人后来又重新买的,但做工手艺明显粗糙许多,远不如原来的那一对。
我的小学校园已经被弃之不用很多年了,因为村子里面的小孩越来越少,一个村子的学生撑不起一个学校。现在村里的小孩从幼儿园起就到更大一点的村镇去上学,车接车送,我想想,还是我们那时候走路穿过村道去自己村子头上的小学更幸福些。
我的小学校园,从族人的家庙,到解放后的小学,再到现在的无人问津,它经历了近百年的社会变迁,见证了不同时代的人心所向,经过风风雨雨,也经过风和日丽。它是我和我同龄村人最初的文化启蒙地,是乡土和外面的世界连接的地方。
走过多少高楼大厦,看过多少流光溢彩,最能让我安下心的,却还是那沟壑纵横的黄土,是那沟沿上的小村子,是那长着合欢树的小学校园。
什么时候,村子的小学校里能再响起朗朗的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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