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为的先进设备迟早都是后代博物馆里的展品
奥克兰的邮轮踏进长甲医院的大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混合着三氯消毒水和84消毒液的味道。我和阿琳都在这所医院工作了十多年,对医院的每个角落都熟悉,对每幢大楼都感到亲切,而此时我们都已经没有心情顾及这些,步履匆匆且神色慌张。
阿琳没有吃午饭,因为下午要做食道B超,是全麻。阿琳对全麻一直很抗拒,用她的话说是“全麻傻三年”,为了缓解一下她紧张的情绪,我调侃到“你本来就不聪明,咱也不怕再傻一点了”,结果她并没有笑。开检查单的时候,阿琳问“能不能不做全麻?“,消化科的医生告诉她,食道B超还是挺难受的,不像胃镜那么一下就下去了,还是全麻舒服一些。阿琳一个劲地点头,也没有争辩什么,说明她真的怕了,我抓起食道B超和磁共振的检查单就去交钱,越早预约越好。
平日到门诊楼办事,如果赶上午休时间,一般我都会到比较熟悉的医生护士朋友那儿去瞎侃。今天我和阿琳都没有心情,老老实实坐在消化内科窥镜室门口冰冷的不锈钢长椅上。没想到刚坐下没有几分钟,木教授就嘻嘻哈哈地从窥镜室里面走了出来,笑嘻嘻地俯下身问道”来干嘛啊?“,我没有想到会遇到他,前面慌里慌张地办食道B超预约手续,竟然忘记了木教授就在消化内科上班。我甩了甩右手拿着的CT片袋,对木教授说:“阿琳单位体检查出胸腔纵隔里有个阴影,预约了等着做食道B超呢。“
”哦?是吗?“他依旧保持着好奇的口吻。
木教授是长甲医院的首批博士,我大学毕业分到长甲医院工作时我们都住在单身公寓,两人宿舍挨得很近,休息的时候一起打《帝国时代》、甩扑克,玩得不亦乐乎。他永远都是一副憨憨的笑模样,在他的博士同学中他年龄最小,还在长青春痘的年纪,大约是内分泌比较旺盛,额头上长满了青春痘,大家闹着玩喊他”木包“,他依然不生气,还答应个爽快。他的笑容有点像《疯狂动物城》里面的树懒“闪电”,只是动作快很多倍,但脾气还是比我们慢。一晃就是快二十年,“木包”博士已经没有了那满头的青春痘,取而代之的是像充了气一样的身材,唯一没变的是,他依然是笑呵呵,依然挂着“闪电”的笑容。可能是现在作为患者家属的心理因素吧,觉得他胖了一些还更有教授气质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他就是消化内科的教授啊,平常挂他的专家号都不一定能挂上,我怎么忘记了让他先看看阿琳的CT片呢?!
“对啊!木教授,这是你的专业,正好帮我看看这个阴影是不是在食道上,阿宝主任说好像离食道还蛮近的。”阿宝主任和木教授是博士同学,他们很熟。
“哦?早说嘛!”他依旧笑咪咪地接过CT袋,顺溜地掏出CT片,对着窗户的亮光凝看了几分钟后,把片子塞给我斩钉截铁地说:“应该是良性的,在纵隔里头,和我没关系!”,我很明白这是他们这帮医生教授会诊的语言习惯,他这个“我”指的是消化内科。
我晕,这哥们看见我这里火上房了还是那么淡定。
“你确定?”我不放心地继续问到。
“肯定不是,不信你做食道B超看看就知道了。”
好嘛!我本想他看了片子以后可以免了做食道B超,现在经他这么一说,倒成了打赌一样,变成我怀疑他的专业水准了。看来跟医生太熟了真不行,我心里那个苦啊!
“预约了吗?”他问,“已经约好了”,我赶紧回答。
“我去看看”,估计他这会儿也看出了我的焦急,转身朝预约台走去。我和阿琳也跟在他的身后闷头往前冲,他到预约台问了“几点做?”“谁做?”这些问题之后,转过身又笑眯眯地对我说“正好是小张做,她做得很好,你放心。”
“没我事了,我走了。下午还要上门诊,我还没吃饭呢。”说完已经背对着我们挥了挥手走了。
阿琳此时已经有了笑模样,大约是被木教授的憨态笑容所感染吧。
“他说不在食道上靠谱吗?”阿琳问我。
“很靠谱,木包还是挺牛的。”我顺口一答,脑子里赶快回想刚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他“木包”吧。
“那我就放心了!”阿琳终于笑了。
去库克山的路上深秋的窗外已经一片金黄色,阳光从门诊楼巨大的幕墙玻璃穿透过来,照在大厅的地面耀出巨大的光块,让人感到一丝深秋的温暖和煦。
食道B超做完,阿琳的脸色更加惨白,因为全麻刚刚苏醒不久,有些木纳。我搀着她走向医技楼去做预约好的磁共振。路上阿琳面无表情地喃喃:“我只是想和你俩去看看世界”。
一阵风从两幢危耸的病房大楼中间穿过,吹得人一阵激灵。医技楼面西背东,屋顶的金色琉璃瓦对着夕阳余晖发出灿烂的光,这一切对于我和阿琳来说都太过熟悉,以至于我们很少抬头看到这样的景色。人呐,在一个环境呆久了,每天被琐事缠身就会忘记抬头看看东边的朝阳和头顶的蓝天,等忙完了,抬头能看到夕阳已属幸运了。
阿琳的老同事燕子正好在上班,匆匆和我们打了一个招呼“太忙了,你们先等着,估计要排到晚上8点才能做了”。
”没问题,你先忙你的。“我感激地答,阿琳挤出一个依旧有些木纳的笑容。
医技楼里有些狭小,这是一幢改造的建筑,原本是30年代的博物馆,市级保护建筑,里面雕梁画栋好不精美,但作为医技楼就显得有些局促了,核磁共振、螺旋CT、X光机等等设备分布在走廊的各个尽头,走廊本就不宽阔,再挤满候诊的病人显得更加喧闹。
阿琳半依在我的身上发呆,显然麻醉还没有全部过去。我抬头看看屋顶的雕梁画栋,再看看身边奔走的人群,听着密闭的磁共振室里磁共振机发出的“嗯。。。嗯。。。亢、亢、亢”的声音,忽然觉得我们处在一个滑稽剧一样的舞台空间,30年代建造的博物馆里放置着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医疗设备,然而并没有解决人类生老病死的难题。也许若干年后就没有必要把这些再设备搬出去了,只需要把门口的牌子换成“医疗设备博物馆”即可,我们以为的先进设备迟早都是后代博物馆里的展品罢了。
“我下班了!”燕子打断了我的思考,手里举着俩包子,“阿琳没吃午饭吧,我给你拿了俩包子,先吃点垫垫肚子。”
“谢谢了,你刚下班啊?不好意思了,还麻烦你。”阿琳有气无力地答道。
“谢啥啊?我陪着你等,等会做磁共振我陪你进去。”燕子爽快地说,“放心,一定不会有事的。”
阿琳的眼圈又红了,她和燕子曾在一个科室里当护士,同受一个护长的严格管理,算是同甘共苦的患难姐妹。燕子的女儿比我们家麦兜只大一周,俩孩子小时候连生病也是一起生,双双住在儿科病房里打吊瓶,俩妈上班又忙得不易乐乎,只能轮着去照顾俩孩子,故感情颇深。
通往米尔福德峡湾的路边风景“啥时候去新西兰呀?”燕子岔开话题,“下个月,机票酒店都定了,现在出这么个事,还不知道去不去得了哦。。。”我接道。
“别想太多,肯定能去的,记得多拍点照片发朋友圈,让我们好好感受一下。我们家老刘出不去,真羡慕你们。”
我正苦笑的时候,磁共振室的门开了,轮到阿琳做检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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