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得越多，你就越像这个世界的孤儿。 ——韩寒
当我的手狠狠打在她脸上的时候，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
婚姻存在的形式有很多种，有的婚姻充满叫嚷、斗争、厮打和纠缠，但是它牢不可破；有的婚姻看似平静安宁，却会在某个时候、某个瞬间土崩瓦解。而我跟她却是另一种存在方式，我们的欢声笑语，我们的抚慰相拥都只是用隐忍来维系，是无法揭开的隐隐作痛的忍耐搭起的阁楼，一根弦的崩断，就可能轰然倒塌!
01
我醒来时，眼前是一片惨白的朦胧和妈妈模糊的身影。妈妈正呆呆地坐着，我看不清她的脸。我想抬一抬手，但是没有一丝力气。见我动了，妈妈从呆滞中醒来，她用颤抖着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小宇，你醒了……"她擦擦眼泪，慌忙起身去跑到门口喊护士。
医生和护士七手八脚地在我身上检查测量。
折腾了很长时间，他们终于停止了。这时爸爸已经赶来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妈妈口里不住小声嘟囔着 。
但是很显然，老天并没有保佑，我发现我看不清他们。妈妈眉角有一颗的黑色的痣，很醒目，但是我看不到。
不仅如此，我看看不清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和她的嘴。我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一张脸，仿佛在痛哭，仿佛在微笑……
我的眼睛是车祸中头部受到冲撞的后遗症。医生说要看恢复的情况，也许会变好，也许会变糟，也许不变。现在我看到的是朦朦胧胧的世界，看得见又看不清。这样的视觉感受在我逐渐适应之后，反而觉得安慰:一些细节是不必历历在目的，一些细节也不必耿耿于怀。
02
在医院很多天，我都没有见到小离。
我的预感很不好，胡思乱想，这样的不安严重影响了我的情绪，爸爸妈妈更担心影响我的治疗和眼睛的恢复。所以，他们告诉我，很快小离就能来看我了，我等着那一天。
一天中午，我在朦朦胧胧中醒来，看到床边坐着一个身影。在适应的朦朦胧胧的视力之后，我第一次特别特别想清清楚楚地看到。
是小离吗？我从小手拉着她手长大。我和小离牵着手的画面，曾经在街道里，让人们津津乐道。此时，我拉着这只手，我不住地呼喊:小离，小离，不要走!
她用手摸我的脸，轻轻地抚摸，她的手冰凉，我仿佛感到了心底里的凉意。我抓着那只手歇斯底里地喊:小离对不起，原谅我。
妈妈听到我的呼喊声，冲了进来。
小离……小离……
妈掩面哭泣……
03
小离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了，消失在我生活里。带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离开了曾经欢声笑语 、曾经歇斯底里的家!
我回到乡下老家的旧房子养伤，妈妈请了长假陪我。
我知道小离是会离开的，当我收到那个信息之后，我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个结局。
小宇，很多看似理所当然的事，也许一开始就是迷途。我们需要迷途知返，否则会万劫不复!
是的，如果没有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的暗合，没有小离母亲病故前的托付，没有那个雨夜她靠在我肩膀上痛切心扉的泪水，我想，我会走另一条路!我和小离只是永远平行走向远方!
这一点，她比我更加清楚!
初秋的日暮，乡村的傍晚充满烟火味道，邻居家的煮玉米味，鸭子嘎嘎声不绝于缕。我坐在轮椅上，在小院里，捧着一个水杯，用迷蒙的眼睛看着世界。
这老房子是爸爸的老家，爷爷奶奶去世后一直闲置。本来是想卖掉的，但是爸爸舍不得这里的岁月，岁月流逝，他的不舍愈发浓重:“留着吧，也许以后用的上……”没想到此时它成了我的坟墓!埋葬生活的希望与憧憬，用悔恨与罪恶感!
4
以前我总认为小离孤苦无依，就只能躲在我身边，现在才明白，她孤苦无依，其实只会令我无迹可寻!
小离的爸爸去世很早，因为父辈的交情，所以我的爸爸妈妈对这对孤儿寡母格外关照。小离一家跟老家人几乎没有来往，好像是她父母的婚姻曾经受到过家里人强烈反对，最终两个人没有得到祝福的婚姻使他们陷入了孤岛。
我似乎真的没有见过小离的什么亲人，我的眼中小离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是属于我的!
此时，爸爸妈妈对我的事绝口不提，但我知道，他们的心里充满缺憾。他们愧对老朋友的托付，愧对好儿媳的奉养，甚至对这个寄托了他们无限希望，此时颓丧不堪、残破不全的儿子也感到失望和悲哀!
但他们沉默不言。
“哥哥，我奶奶让我送个棒子给你们吃……”
听到这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我的思绪被唤了回来。我看着梳着两个小揪揪的秋秋模糊的身影，心里一下子明朗了。
秋秋，快过来。给哥哥送什么好吃的啊？
是棒子，可香了!
谢谢你呀，小可爱!
我拉着她的手，模模糊糊看着她粉粉团团的小脸。
秋秋是邻居家的小女孩儿，爸爸在工地出了事儿，没了。妈妈走了，秋秋只能跟着奶奶过。孩子乖巧懂事，却又过于乖巧懂事了，妈妈每每谈起她，总会哀叹一番。
秋秋，听话地喊并不显老的妈妈叫奶奶，却拒绝叫我叔叔，只是叫我哥哥。“哥哥就哥哥吧……”我笑着，秋秋奶奶也佯装生气“死丫头，咋就不听话……”充满宠溺!
“哥哥，妈妈说我考100分就会接我!”
05
半年了，小离音信全无!
那个夜晚又一次潜入我的脑海里——
大雨滂沱，我在单位加班，小离要给我送伞的。我提前到楼门口等她，雨水哗哗地冲刷着万物，我后悔让小离来了，虽然路不远，但雨太大!
过了很久，我向路口张望，不远处昏黄的路灯下 ，我仿佛看到了小离和另一个男人在交谈，我分明看到他们的难不舍……我一阵眩晕，愤恨地看着雨中哭泣的小离!
我冒着大雨冲过去，那个男子已经消失在雨中。小离脸上、头发都是雨水的，眼睛红肿，我知道里面有泪水!她眼神躲闪，我气愤异常!
她一无所有，是我们收留了她，给了她平静的生活，所以她应该感恩戴德，不是吗？
我已经习惯了小离的言听计从，百依百。小离从不参与我们家庭的任何意见，她爱笑，笑着沉默……她的孤单无助，温顺柔和更增加了我狂妄的资本!她是属于我的，她不应该对我有任何隐瞒!
此后的日子里 ，我高傲地等着她低头，向我哀求宽恕!但她却变本加厉，偷偷摸摸的电话，捉摸不定的行踪……
一次争吵后，我搬了出去，住进了单位。
后来却有邻居了的风言风语，爸爸的脸上越来越阴沉，妈妈开始对小离旁敲侧击。
记得在清明给小离妈妈扫墓时，妈妈也执意跟去，她的那番话绵里藏针:“刘姐，放心吧，小离，我们一定给您照顾好，但是刘姐路无论多么平啊，也得自己好好走走。您劝劝孩子，好好走自己的路啊！”
从那时起，小离的世界，更加沉默……
6
妈妈开始逼我们要一个孩子。其实我俩已经偷偷到医院做了检查，小离找了自己同学，她安排了一切。小离说，我们都很正常。
小离曾经讲自己的一个同学的妈妈死于难产，她心里有阴影，但是她那时是乐观而坚定的，“给我点儿时间，我会变好的!”而现在她却开始在我面前明目张胆地服用避孕药。
“我害怕生孩子，我们领养一个吧！”她的态度发生了360度转变——一个女人不愿意给你生孩子——我的心里充满怨恨。
一次醉酒晚归，当我看到在阳台打电话的小离，当我看到她悲悲切切的眼睛，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我揪着她的头发咒骂她的不忠，嘲讽她的孤寂，要求她的绝对忠诚与服从……我像混蛋一样揭开她的伤疤，撒上盐!
“周小离，你还记得你大学的学费是怎么交上的吗？”
“你还记得你妈妈怎么下葬的吗?”
“你本来是餐馆里端盘子的命，现在的生活都是拜我所赐!”
我至今忘不了小离惊愕的眼睛，她狠狠地咬着嘴唇，忍着不流一滴眼泪!
……
我想，我终是不懂小离，自始至终都不曾懂得!她的欢笑，她的苦楚，她心灵深处悲哀的湖……
直到那晚，我夺过她藏着的日记本，砸烂了密码锁——
一张诊断证明飘落下来……
我的诊断结果，不育症!
小离冲出了家门，我蒙在原地!
5月1日
明天还是不能去看海了，因为小宇跟朋友约了要去草原……嗯，他早就忘了陪我看海的约定了……没关系，陪他去草原吧，一起就好!嗯嗯，小离不要遗憾!笑一下!
6月3日
今天太高兴了，我收到了老家姑姑表哥的回信。爸爸一直遗憾不能跟家人和解，如果我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他该多高兴啊！
不能告诉小宇呢，嗯，姑姑家怎样呢?对，我了解了再告诉他吧……哈哈，小离，不再是一个人了吧！真好！笑一下!
8月3日
怎么办，表哥第一次求我，可是，我怎么办？欠了那么多钱，我能跟小宇说吗？增加我的无助和卑微吗？
等我给帮表哥还了钱，再带他来吧，是我的娘家人呢！小离，加油，笑一下！ ……
读着她的日记时，我的脑海里都是她甜甜的笑脸，悔恨把我吞噬。
7
小宇，很多看似理所当然的事，也许一开始就是迷途。我们需要迷途知返，否则会万劫不复!
我冲向车站，被迎面冲过来的汽车撞飞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小离踏上了大巴的身影……
我失去了小离!
哥哥，我妈妈要给我生个小弟弟了，我奶奶不让我去看妈妈。奶奶说，妈妈不要我了，我考100分也没有用了。
我搂着秋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花，仿佛看到了她追着远去的妈妈的身影……
秋秋失去了妈妈!
我告诉秋秋，哥哥永远要她！
我发的每一条朋友圈都是呼唤，我不想在妈妈面前坦露太多，所以二年级的小秋秋成了我的小帮手，她一边输入拼音一边拆字型。
哥哥，小离阿姨的“离”是不是“离离原上草”的“离”？
嗯!
真好听!下面写什么?
你就写，我想你!
秋秋咯咯地笑了!
过两个月天我要做眼睛的恢复手术了，小离，真希望我睁开眼，看到你!
哥哥，你想看到秋秋吗？
想!
秋秋铜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耳边!
来，秋秋，我们拍个合影吧!也许小离阿姨能看到我们!
8
是秋秋牵着小离来到我面前的，她们俩在村头遇见时，一下子认出了彼此!
她们都说，我朋友圈的照片太丑了!
“小宇，这是我的表哥 ，以后大年初二，我们要回我娘家拜年的!”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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