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学校前一天终于又回到乡下看奶奶。
这一次看到的奶奶,是上颚牙齿都已经被拔光了的七旬老太太。
原来人没有了牙齿以后所呈现出来的老态要比我想象中醒目得多,因为没有上颚牙齿,奶奶的嘴唇不自觉地紧闭,时不时往里抿,好像很多话被关在口腔里,出不来。
上嘴唇的一溜皱纹,是奶奶这辈子咽在肚子里没法释放出来的情绪。我没法再像我小时候那样向奶奶耍乖卖弄聪明了,奶奶也没法像她年轻一些时那样把我和表哥俩人用臂弯搂着放在她大腿根上逗乐,我却还是馋那几口奶奶亲手蒸的千层糕和用木架子咯吱咯吱点出来的水豆腐,奶奶呢?
奶奶依旧说我是聪慧的,能干的,乖巧懂事。
从小奶奶就教我唱圣歌。她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爷爷去世时也不同意大操大办一场葬礼,每年让我写红联,最欢喜我写“以马内利”,她每周日会去教堂做礼拜,时间通常持续一个上午。我长大了,奶奶依旧信仰耶稣,而我呢,把她交给我的圣歌和祷告词全给忘了。
我很爱我的奶奶,当初和表哥一起在金华念幼儿园时,奶奶一个人领着我们俩小屁孩换过一间又一间出租屋,每天都怕我们饿肚子的焦急感很明显地体现在每一餐饭菜上,他们都说,我跟着奶奶时,脸色红润,圆滚滚的小脑袋里装着顶呱呱的聪明。
有一段时间,奶奶失去了爷爷,那个她从十九岁开始就陪在身边的男人,奶奶的眼角总是含着泪,倔强地怀念那个在世时永远被奶奶数落得一无是处的爷爷。她像个小孩,对爸爸的久不归家感到心寒,将爸爸不回乡下探望她的原因归结为:你爸爸走了,我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了。爸爸不会说话,总是无力反驳。爸爸和我说:你看你奶奶,最近一定没有怎么继续念《圣经》和祷告词,她难受得没心思去教堂,她需要继续去教堂,她需要精神支柱,失去了耶稣的奶奶,就变得脆弱和易怒了。
我没法去苛责爸爸对奶奶的态度,因为我自己也时常和妈妈呕气斗嘴,只是我每次听到奶奶对着爸爸叫喊,我都觉得那是奶奶与整个生命的对白。
奶奶的上颚牙齿全都被拔掉了,现在她喊不响了,她见我们回家,继续默默地炖黄瓜豆腐汤。
我问奶奶:奶奶,今天中午吃什么呀?奶奶回答说:就这一锅黄瓜汤,喏,那儿是我刚刚炸好的猪肉块,桌上还有一碟风干了好久的梅干菜。
我盛好一碗饭,就着豆腐黄瓜汤一点点让米填饱我的肚子,我没有夹猪肉和梅干菜。我看着奶奶,用嘴吸进一口汤,勉强地咬着豆腐,要将黄瓜嚼得够碎才往下咽,奶奶吃了一餐很久的午饭。
我要回学校了,临走前,我推开奶奶午睡房间的门,向里面轻轻地说一声:奶奶,我寒假回家过年再来看你啦,我要先回去了。
奶奶轻声回应我,我不知道,她是高兴,开心呢?还是伤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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