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家住在江边一列低矮的水泥楼房里。因着老房临山靠水的绝佳地理位置,小时候一到暑假之时,我便带着大包小包嚷嚷着要去外婆家住上一阵。
老房的屋前有几树蔷薇,在每年的夏天都会将醉人的芬芳付诸于一瓣一片的张扬里,一朵一朵直把人儿开得心神荡漾,展开笑颜迎接远道而来的我们一家三口。屋侧靠右走约莫三百米的地方便是便江,这广袤的江水衔着东西南北,亦盛着盛夏时分的片刻清凉,我喜爱在米白色的碎石道上倚着桥栏嚼着可口的绿豆冰,于是便亲切地将它称呼为“绿豆沙小道。”
早晨路边的集市常常热闹非凡,笼屉里飘飘悠悠出一阵阵热腾腾的蒸气,卷着皮薄馅多的包子内浓浓的肉香,让人不禁想象咬上一口汁水迸溅的酣畅淋漓;隔壁摊位蓝色布衣的胖胖的妇女扎着干练的马尾麻利地抽出蒸箱中的屉子,白而细腻的粉皮便裸露在视线里,几勺老抽,一勺秘制辣酱,添上几抹香菜叶,几粒香脆的花生碎和爽口的酸豆角脆萝卜,一碗飘香四溢的肠粉就大功告成了。 “加肉加蛋哩!哪个的?”一声响亮的嗓门。“老板娘,一份加蛋加腊肠的,不要香菜,多放点酸豆角哈!”“好嘞!”又是一声干脆的应答,嗓子清清亮亮的,听得人心里也是敞亮明晃的,一扫早起赶车的阴霾,一整天都充满精神气。蔷薇树对面的电线杆下就是那个“炸脆饼”的老人的摊位,他立起一把巨大的红橙相间的遮阳伞,胸前围着一块沾染着面灰和油渍的罩衫。只见他一手将白色的浆糊舀出利索地倒入炸具内用娴熟的技巧摇晃,另一手则抓起一把芝麻待饼皮微微发黄时迅速撒下,薄薄的面皮上缀着黑亮亮的芝麻,刺啦刺啦地在滚烫的油锅里打着旋儿,翻面复炸,薄薄的饼似江涛般呈气势磅礴的波浪状,那几粒芝麻在热油的浸润下更显诱人的光泽。老人的手艺绝对是这条街上数一数二的,经他手炸出来的脆饼,又香又薄,初入口时是嘎嘣嘎嘣的脆响,仔细咂摸咂摸后芝麻的喷香便溢出唇齿,一点儿也不腻口。我常常眼巴巴地立在摊位前缠着外婆给我买一份,外婆皱皱眉,嘴上说着:“油炸的东西吃多了不好。”手上却拿出零钱换回一袋的香脆。每每此时我会兴奋地踮起脚尖,吧唧地在外婆的左右脸颊亲上一口,当然,这可不够,外婆每每忘却,笑意满满地欲起身之时我都会蹦蹦跳跳的扬起下巴,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神情急切地嚷道:“还有额头!还有额头!”这时她往往一愣,随即装作无奈地蹲下身来,嘴角却泛着甜甜的笑意。
约莫四五点的光景,太阳已不似正午那般毒辣难耐,午后的光阴里除了蒲扇与呓语,除了《还珠格格》和冰西瓜,还有躲在集市深处布衣店的眩目淋漓。绚目的花色一排排陈列在的窄小而丰蕴的裁缝店里,每次进去都仿若进入了一个小小的魔法世界,在我的遐想里,金色的尖锥是粼粼的杯盏;足尖下晃动的踏板是跃动的音符,红橙黄绿的布料上掠过的浮光是晚宴上摇曳的烛火;而我的外婆则是王国的女王,带着她的小孙女挑选着合适的礼裙。
夜里,小飞虫和蛾子在球状的白灯下乱舞,蚊子“嗡嗡嘤嘤”的声响交织密布在夏夜的燥热里。时不时凑近我的脸颊奏响交响曲,在脸上,手臂上留下淡红的纪念品。我偏爱在晚饭后拉起外婆的手去寻得一片清净之地,路过楼下清香四溢的蔷薇,路过早市恢复宁静后空空荡荡的摊位,路过一群群光着膀子的中年人围坐街角在油腻腻的圆桌前大汗淋漓地吃着孜然味的烤肉串,此时日间备受宠爱的香烟也迫不得已退居耳后,让位给手中溢出白色泡沫的冰啤;路过三三两两的妇女老者坐在花花绿绿的塑料凳上闲话家常,聊着今夏的菜价飞涨,裁缝店内新潮的布衣,时而晃动手中的蒲扇赶走纷飞的蚊蚁,驱逐残存的暑气;路过广场对面的旺旺杂货铺,店里的风扇呼啦呼啦地转,老式电视荧幕中播放着那年夏天大热的仙侠剧,外婆与店主唠着今日点滴,我则打开冰柜在扑面的凉气中挑选着我最爱的甜品,耳畔时不时飘过几句琐碎的对话“好久冒看到,欣欣又长高了一点。”“哈哈哈,高是高一点哦,就是爱看电视,好怕眼睛坏掉……” 心满意足地挑选完毕后在“渐渐地忘记忘记了时间”的旋律中走向心心念念的“绿豆沙小道”。江水缀着月色的温柔推开碎银子似的波澜,桥面在夜色间灯火交融,树影横斜,我拉着外婆的手细数着一天的开心事,有时也会拍着胸脯得意地说着暑假作业今天也有按时完成,外婆笑着刮刮我的鼻子问我明天的早餐想吃什么,两相对望,笑意融融。走累了,就靠着桥栏或者坐在石椅上歇脚,吹着褪去了炙热的江风体味着夜色下的人生百态。看着摩的师傅为生计而奔波,劳碌了一天后带回一小袋夜宵,不知是为了告慰自己的努力,为新的一天加油打气?亦或是有妻子儿女等待在窗前,为他卸去一身的疲惫,一家老小其乐融融地分享着深夜短暂的快乐时光?望着江面的轮渡响起“隆——隆——”的汽笛,带着归来的期待,盛着晚风的缱绻,向着平静的江面做着最后的道别。白色的探照灯后几抹黑色的身影晃动着,又是否是望见江畔的山腰上的袅袅炊烟扬起满足的微笑?
“想不通的事情多着呢。”迷迷蒙蒙间辗转的风儿将外婆的话语捎来耳际,轻轻柔柔的转瞬即逝,好似幻觉。我侧身看了看外婆,她的眉梢眼尾是一如既往的从容与笑意盈盈:“走啦,冰箱里还有个大西瓜,再不吃就坏掉喽。”“那我要拿着勺子吃,一人一半!”说着在脸前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用手指在中间画了一条竖线。“哪管你那么多,谁走得慢谁就全部吃掉!”光与影的交错变化里,是一位孩童预备冲刺的态势,是一位老人刻意放缓的步伐。
向上帝祷告是外婆睡前一贯的仪式,在这个时候,她往往呈跪姿半伏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枕间,神色肃穆地柔声念叨着祷词,我也识趣地侧卧在凉席上,伸出小脚丫勾着小电扇的保护壳转悠,伴着蝉鸣与蚊香液的香气安然地闭上眼,迷迷糊糊间听见外婆说着“求主赐我们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家欣欣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然后无意识间顺其自然地和了一声“阿门。”梦境里,都带着热牛奶的清香和荔枝的甘甜。
栀子细细碎碎地开着,最日常,最民间,像日子,我和外婆祖孙俩无惊无澜的日子。
“夏天过了你说想要远行,要旅行到什么地方,没说再见呢来日方长,真的不必太过感伤。”临近秋季,我的夏日限定假期马上就要到了尾声,客厅里的大屁股电视机应着麻涡提供的信号播着暑期档的大热连续剧,外婆斜靠在藤椅上织着入秋要穿的毛衣,而我则四仰八叉地躺在实木的沙发架上贪念着冰箱里剩余的几个冰淇淋,在我一边嗦着寒气一边嚼着口中的巧克力和花生碎时外婆时不时地挪开固定在屏幕上的视线,絮絮叨叨地让我少吃点,小心肚子着了凉,又常常不放心地起身用热水壶冲泡一大杯牛奶让我趁热喝完。外婆织毛衣的手艺在我的眼里可是一流,我就曾因小时候穿着外婆织的高领红毛衣被同学夸赞而沾沾自喜了好久。这样想来,好像关于我的童年,大部分的快乐与幸福,都与这个笑起来眉眼弯弯似两尾跃动的鱼儿的老太太有关。在外婆家的日子里,仿佛所有的美好都可以暂停享受,所有的不足都有幸被接纳,所有的故事与生活都卷上了幸福的花边,我可以静静地蹲在路边端详每一位过往的人脸上的行色匆匆和明澈笑意,满足地向口齿间塞入一颗荔枝味的QQ糖;我可以挥挥手朝着站台最末的一班车道别,像徐志摩作别康桥的云彩一般将一天的遐想融进落日余晖里;我可以在雨季伏案在黑白的电子琴旁,用不够娴熟的手法和稚嫩的嗓音弹唱着外婆教的《小星星》和《虫儿飞》,外婆端坐在一旁翻看着《圣经》,在雨过芭蕉的自然变奏里唱起颂与上帝的诗篇……
后来,那幢老房子由于种种原因被变卖,热闹的早市里不再出现手拉着手肩并肩一老一少的身影,炸芝麻脆饼的老爷爷也在长街里失去了踪迹,旺旺杂货铺的老板换了一批又一批,新的老板人很沉默,琳琅满目的冰柜里却独独少了我爱吃的绿豆冰。后来,外婆的视力渐渐模糊,再也干不了往日里精细的针线活,时不时地,她会悄悄地偏执地执起久未经手的棒针,就着老花镜和室内暗淡的光一针一线地晃晃悠悠地穿梭,直到被发现由于视力不佳而扎得红肿的手才肯罢休。乳白色毛衣上那别扭的针脚和缠绕的线头交织的是昏黄下的美好希冀,是一位老人在夜深人静之时努力支起困倦的眼皮专注于随着穿梭的针脚不断拉长的棉线,对她的外孙女关于冬季的问候与呵护。我不会忘记,也不舍得忘记,在我的心里,那段日子,那每年暑期按时开展的“夏令营”之旅永远没有保质期,它早已被融汇在时间长河里的爱意铸成了永恒。
“希望外婆越来越年轻,永远永远不要老去。”这是我夏夜里的迷糊夜语,也是伴我一生的我稚嫩的誓言,我不止一次记起画册上天使和耶稣的模样,至此,我的快乐与你息息相关;日后,我也愿你的福乐与我节节相伴。
记得外婆说过,在基督教里,阿门是诚心所愿,祝福的意思。
那么,我想说,阿门,我可亲可爱的小老太;阿门,那段美好日子里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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