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被一阵紧促的尿意扰醒,他极不情愿地翻身下床,去解决恼人的生理问题。
在睡意惺忪的通道里,一个扎着马尾的女人靠在窗户上,一条腿横在过道里挡住去路。
“麻烦让一下路吧。”未等那人做出反应他就迷迷糊糊地径直跨了过去。在厕所里他看了下时间,是半夜三点半。火车到达那里大约也是半夜这个时间,要是这种时刻她能在站台那里等着,深情地看着他走下列车,他们会亲吻拥抱.......这是多么甜蜜的事。
他回来的时候,那个——男人面朝他坐着,这次是两条腿横在过道里。阿飞想到了刚刚自己的无礼举动,不由得感到不好意思;况且他还刚刚以为这是个女人。他尴尬朝男人笑了笑,那人脸正对着他,露出令人困惑的赞许神情。“麻烦再让一下路吧。”这次男人站起来了,但是没有让路的意思,反而凑近了阿飞,说:“你去看看床上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阿飞吓了一跳,第一反应竟把这男人当成了某个电影中的角色——就是那种让人浑身不舒服的交换者,拿走别人的东西,强迫别人去换取。他问了好几声:“怎么了?怎么了?”男人摆摆手示意让他先去看看。他爬上床,仔细地翻了翻枕头前的背包,发现埋在上衣口袋里的钱包不见了。里面是各种证件和无关紧要票据,没有一张现金。他感到一阵愤怒,却又释然地想到绝对不是这个人拿走的。他走到男人那里,苦笑着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男人指着他的下铺,说这是个惯犯。
从一个超市里,他看到这个人把两盒烟塞进裤子里,还顺手牵走了一瓶口香糖。这人走进一个网吧,在吧台那里当着六七个网友和一个漂亮网管的面,神不知鬼不觉地为自己掏够了旅行的钱。在火车站旁,他娴熟地从人群中索取了两个装行李的布袋子和一个行李箱——也就是放在床下面的那些东西——充当自己的行李。在这列火车上,他又痛下毒手,在主人上厕所的两分钟内把他的床翻了七八遍。他以为马尾男脸贴在窗户上思考人生,殊不知那后脑勺已经换成了被长发掩藏的眼睛。阿飞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低声问这男人:“你为什么对这些一清二楚?而且你第一次看到他偷东西没报警吗?”
“因为我跟了他一路啊,他的行程跟我的行程几乎一模一样。不过订火车票的时候我做了下改变,换成了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带着笑意说道。
阿飞不知所措,他觉得这人在骗他,给他下套。他要报警。但是男人制止了他:“我不认识他的,但是你不要去举报他。我去和他说,让他把东西还你。”
“为什么?你们到底要干嘛?”他的脑子里虽然充满了各种各样疯狂而失控的念头,但是他处事时却还是个正常人。他想不通这人的目的何在。
“我已经跟了他一天一夜,晚上都和他睡在相隔不到十米的地方。但是这傻蛋从来没有注意到我,我很好奇。他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我等下告诉他的话他也肯定会很吃惊,我这种人他肯定也是第一次见。你没觉得这很刺激吗?”
“我大概懂。”其实他不太明白。这种可笑的场面发生在自己身上后,效果和自己所想像的完全不同。他觉得这人在编故事骗他,诱他上套。不过还未等他想出解决办法,那男人就跑去扒手的下铺了。
他坐在窗户边,看到原本躺床上的扒手猛地坐了起来,马尾男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坐在他床边嘀嘀咕咕,低声细语地告诉来自他的奇妙见闻。扒手慌忙而笨拙地从床上爬起来,改为坐着,他们两个就坐在床边,他只能听到马尾男的声音徐徐传来。大约五分钟后,那人从床底下面摸索出一个钱包,向阿飞走来。
他尴尬至极,两人都很尴尬。这个扒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面色沧桑。阿飞白天有见过他的面容,他竟然觉得此时这面容比白天的要更加和蔼更加老实,完全想不到会是个偷东西的熟手。
“对不住了兄弟,对不住.....”他低声对阿飞道歉。钱包完好无损地被交还到阿飞手中,他打开看了看,发现东西一件没少。他叹了口气,无心再睡了。
他们果真像兄弟一般。两人坐在床上,摆出来一副要彻夜长谈的姿态。那个扎马尾的男人,自称安扬,说这是他的艺名。他是个鼓手。扬叨叨絮絮地讲个不停,好几次阿飞以为他要住口,停歇片刻好让中年人讲讲他自己的事情。甚至中年人都要开口了,扬又突兀而自然地打断了他,继续兴高采烈地谈自己的事情。简直是天马行空,他活生生像是一个从小说里跳出来的人,听了一会儿,阿飞不禁也开始对这场盛大的聚会感兴趣了。他加入了他们,或者说是加入了扬,因为那个扒手始终跟哑巴一样默不作声。他们谈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谈到前景和各种瞻仰,谈到自己要去做的事情。隔间的被吵醒年轻女人发出不满的嘘声,扬朝她大声吹了口哨,那女人就不再出声了,扬痴痴地笑起来。他们都压低声音笑了起来,就连紧张兮兮的扒手也开始笑起来。他们三个道德败坏的畜生,在狭小的公共空间里烦扰别人的灵魂,趁弱势之人最软弱无力的时候。阿飞突然想起来初中的时候他经常欺负班上那些弱小的学生,他现在经常对自己欺负过的猫猫狗狗满怀愧疚,但是对那些比自己更可怜的人却丝毫提不起来同情的欲望。他老是同情自己,他觉得当一个人无限同情自己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再容不下对除爱人之外的任何人的同情了。
他很欣赏扬。扬看起来会同情任何人,但唯独不会同情他自己。他对这个来自农村的扒手几乎是在饱含热泪地倾诉自己的情感,他对这些事痴迷。他说他曾经在香港行窃,偷别人的桃子和蔬菜,从第一次偷东西开始,他就没有了恐惧和羞耻的心理,晚上他睡在公园的草丛里,看着情侣在他面前打野战,没人能发现他,这是他独特的本事。好像,好像这个人从来不存在一样,但是他的声音,他的相貌和举止又如此吸引人,无论男女都会对他的深情倾诉感到如痴如醉。如果他走上前去踢赤裸下身的情侣们一脚,然后摆出正儿八经的姿态和他们攀谈,他们一定会原谅扬的。
为了省钱他偷东西,直到被抓住,在牢里蹲了几个月。警察们不吃他这套,把他打个半死。“警察是真实的,他们是这虚幻生活中唯一真实的事物。虽然不全是,但暴力是最真实的,疼痛会驱逐一切胡思乱想,你看那些无病呻吟的人,他们可不是真的有病,你对有病的人摆出暴力,他可能会轻生,也可能会苟延残喘地写书向别人告密;你对没病的人摆出暴力,他只会被打出病来!”他们哈哈大笑,简直是地动山摇。另外一侧的灯被人打开了,两个强壮的男人趿拉着鞋子走过来,对他们说了两句话,并准备展示那种最真实的暴力。他们三人总算是止住了。阿飞和扒手躺到了各自的床上,扬继续待在穿窗户旁。当男人向他呵斥时,他没打算反驳,但是他还是用头紧紧顶住玻璃窗,就像当时他紧紧顶住警车里的铁窗,仿佛在抗议。抗议虚幻的软弱和真实的暴力。
阿飞没有睡觉,他盯着那束被黯淡灯光渲染得灰不溜秋的马尾辫看了好久。他突然感到很孤独,这不仅仅是他的孤独,还有下铺男人和窗边男人的孤独,它们如共鸣的潮水一般淹没了短小的床铺。第二天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两人了,安扬是一个编造的名字,从他那富有骗子意味的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关键词都是假的,但是他的感情如此真实,他的语言如此诚恳,他的孤独是如此真切,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感同身受。
五点五十九。再过一分钟,他就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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