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气未融春尚迟,霜辛雪苦岂言诗。
此情愧被东风关,吟断江南梅一枝。
——这是武田信玄所作《新正口号》
霜满军营秋气清,数行过雁月三更。
越山并得能州景,遮莫家乡忆远征。
——这是上杉谦信所作《九月十三夜阵中作》
绝海行军归国日,铁衣袖里裹芳芽。
风流千古余清操,几岁闲看异域花。
——这是伊达政宗征韩回国时所作诗词。
日本战国的武将受汉学熏陶,多能言诗,男儿事四海,立业文章在。上马提刀安天下,下马执笔写春秋,这才是古今好汉子。而今流行那种可爱娘炮会黏人的小鲜肉,放到从前是要被嘲笑到死的,哪还能够聚起千万粉丝齐唱桃叶儿尖上尖。
要不说日本人变态呢,写诗还讲究要写辞世诗。尤其剖腹划拉肚子,血淋淋人都快不行的时候,一定要唱上一句感怀人生,这样才叫做风雅。其实这也是从中国流传过去的旧例,东汉袁公路的辞世诗就很有名:“蜜来蜜来,乃至是乎。”
日本辞世诗里面我最欣赏的是肥前之熊龙造寺隆信的句子:红炉顶上一点雪。
当初刚听闻这句话时,没来由就想到唐人短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龙造寺面对的仿佛不是邀死的敌手,而是久候的老友,竟能让人品出一丝温暖来。
后来看多了书,才知道这句话其实是有本的,来源于宋朝禅僧的公案,原文“拾得红炉一点雪,却是黄河六月冰”。禅宗喜欢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爱跟人掰扯明白,说的啥意思要听者自己去揣摩顿悟。
所以我还是觉得龙造寺吟诵这一句话的时候,心中纵有千般波澜,万朵浪涛,实际上一开口,说的只有一句话:“来了老弟!”
天正六年(1578年),基督之光大友宗麟在日向耳川被岛津杀得溃不成军,自此一日衰过一日。肥前龙造寺趁机在北九州抢过话事权,攻城略地,成为五州二岛之太守,龙造寺的威名慑服西海。
然而龙造寺隆信残暴好杀,灭族有恩于己的蒲池氏,又无端杀死赤星氏的人质,冷血举措让家臣附庸全都血冷,各地领主离心离德,纷纷叛离。锅岛直茂苦劝隆信,隆信嫌他聒噪,找了个事由将锅岛派到肥后柳河去蹲墙角。
天正十二年(1584年),肥前岛原的有马晴信背叛龙造寺,投靠南九州的岛津氏。龙造寺隆信命令嫡子政家讨伐有马,政家因为妻子来自有马家,态度消极,不肯出力。龙造寺隆信勃然大怒,亲自提兵三万开往岛原半岛,管你有马没码,全教尔等统统落马。
锅岛直茂听说龙造寺隆信出兵,飞马前来劝阻,龙造寺不听。锅岛又提议自己取代龙造寺来担任总大将,还是遭到拒绝。锅岛直茂明知山无路,也只能胸怀必死之心没奈何地跟着大军同行。
冲田畷战役
有马晴信只有三千步兵,明摆着干不过龙造寺,赶紧向岛津求救。岛津诸将也犹豫,肥前不是势力范围,贸然远征,天时地利都不占优势。然而岛津义久拍板说到:“穷窘来投,义不容辞。”人家走投无路,来找我们救命,如若坐视不理,不是武士该有的道义。于是以岛津家久为总大将,率兵三千驰援岛原。
三月二十四日,龙造寺隆信带领的前军约一万八千人自海路在岛原半岛北部登陆,迫近森岳城。岛津、有马联军约六千余人在森岳城郊外冲田畷布阵,迎战三倍于己的强敌。
龙造寺兵力占优,又有地利,看不上对面弱小的队伍,想着只需要全军一拥而上,一通乱拳就能轻易教岛津做人。没预料到眼面前看似潦草,原来却是岛津方派来钓野伏的钓队。
所谓钓之野伏是岛津家惯用的战术,用诱饵部队引诱敌方大军追击,而后在选定的战场埋设伏兵。等到敌军在追击过程中失掉严整阵型,堕入圈套,野伏部队四面大起,一举奠定胜局。这一战术说起来简单,其实对部队的士气和组织度有着很高的要求,担当钓队的农兵队伍万一不小心弄假成真,可就真成了送上门的红烧肉。
岛津选定的冲田畷原是湿地中的一条小径,龙造寺大军追至此处才发觉地形狭隘,人数众多反而拥作一团,施展不开。岛津军以铁炮为主力,四面包围,弹如雨下。几轮射击过后,无处躲避的龙造寺士卒陷入混乱而濒临崩溃。
到下午时,岛津方的川上忠坚突入龙造寺本阵,直冲到隆信面前。川上勒住战马,大喝一声:“如何是佛?”
龙造寺隆信露齿微笑:“红炉顶上一点雪。”凛冽如冰,刀砍春风,缤纷落樱花满地。
隆信授首,锅岛直茂大受刺激,当下打算在战场上就地切腹殉死,被左右拼命拦住。锅岛直茂下令让龙造寺四天王殿后护卫,这才带领残存的败军突出重围逃生。龙造寺家以四天王著称之江里口信常、百武贤兼、成松信胜和圆城寺信胤尽数战死。
冲田畷一战是九州大友、龙造寺、岛津三强争霸的尾声。三强之争,自今山战役为序曲,耳川战役为高潮,冲田畷战役为落幕。大友、龙造寺黯然退场,岛津成为唯一王者,六合八荒,唯我独尊。
话说锅岛直茂带着残兵狼狈逃回领国,即刻下令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敌之责。吾等希望和平,不求苟安,准备应战,决不求战。楚虽八佰,亡秦必楚。自今日起,敌未出国门而有言和者斩。
岛津有意将龙造寺隆信的尸首送还肥前以作示好,被锅岛断然拒绝。其铁骨铮铮,宁折不屈,就是敌方也很钦佩。然而才过了半年,委座龙造寺政家便将肥前肥后一块打包卖给了岛津,彻底臣服了......服了......了......
消息传开,举境哗然。锅岛直茂简直要吐血,忍不住腹诽:有政家这般孱弱者在位,龙造寺若不亡国,才无天理。日后锅岛鸠占鹊巢,取代龙造寺成为肥前的领主,便是在这一刻成了定局。
龙造寺倒下,大友变作北九州最后的抵抗者。打是打不过的,投降又不甘心,大友宗麟一咬牙一跺脚,千里迢迢亲自奔赴奴隶湾去求援兵。大友宗麟抱住龙之母白白净净的大腿涕泗交流,大呼:隼人东侵,异鬼来袭,偌大的大阪已经摆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了。
龙母秀吉刚刚在小牧长久手一战耍手腕睡服了......啊,写错了,是说服了平生大敌德川家康,心情大好,于是传令给中国、四国诸路大名,着其九州出阵。
丰臣秀吉命令大友与宿敌毛利议和,在丰臣旗下共同进退。任命黑田孝高为监察使,监督小早川隆景万人队与吉川元春两万人合兵一处登陆丰前,毛利军总大将毛利辉元统帅本队两万人自广岛出发,登陆关门海峡对岸的门司地方,布阵以作接应。
四国一带,则是以仙石秀久为监察使,长宗我部元亲和信亲父子率领六千四国强兵自伊予出发,经海路登陆丰后,其锋锐所指,恰似古之仁川诺曼底。
落合芳几 作 《太平记英勇传 长曾我部宫内少辅元亲
丰臣秀吉给丰后的大友义统送去文书,指示义统万勿轻举妄动,静待四国、中国两路大军汇合。然而大友义统违背了丰臣的指令,离开丰后出兵丰前,意在扫除后患。岛津方听说丰后空虚,率军长驱直入,威胁府内城,包围丹生岛。
丹生岛原是一座海中浮岛,岛上城池东西长约四百米,南北长约一百米。岛城四面环海,峭壁难上,唯有退潮时西侧海水落下,有沙洲与陆地相连。耳川败归,大友宗麟便迁居丹生岛城,不问世事。
天正十四年(1586年)十一月,岛津家久两千五百人进攻丹生岛。岛津方的打算,大友军兵微将寡,俱是老残不堪用,城池虽然易守难攻,以萨摩隼人的武勇,岂非易如反掌。
只是固守危城的大友宗麟自有其法宝在,那就是名为“国崩”的南蛮火炮。大友军使用火炮居高临下轰击岛津方密集的军势,霹雳巨响,雷霆嘎巴,岛津军队仿佛遭到基督天谴,死伤不计其数。
一时间强如隼人的岛津阵营发生动摇,几欲溃散。守城城兵趁机倾巢而出,居然打退战无不胜的萨摩强兵。
岛津强攻丹生岛城失利,转而进攻大友支城鹤贺城。鹤贺是户次川上游的锁钥天堑,地理位置十分要紧。岛津家久派出一万八千兵力围攻,守城大将利光宗鱼毫不相让,据城死守。孰料激战正酣,利光中箭身亡,剩余城兵继续顽抗,同时向府内城请求援兵。
此时大友义统与四国诸将听闻丰后危急,已然回军府内。收到鹤贺请援,长宗我部元亲与十河存保等人都犹豫不愿出兵,主张依照指令谨慎用兵,等待毛利军的汇合。然而监察使仙石秀久不以为然:“属城危急,倘若置之不理,有悖太阁恩义。诸君听我一人之令即可。”
仙石秀久像
仙石秀久一瞪眼,长宗我部元亲便缩脖子认怂,乖乖带兵跟着仙石队出阵户次川。
岛津家久接报四国军来袭,当即解除对鹤贺的围城,向坂原山退却。见到敌军后退,仙石秀久下令渡河决战。
老于战阵的长宗我部元亲深感不妥,劝仙石秀久驻扎北岸等待时机。仙石大怒:“你们这些四九年反正的投机分子也配教我这老革命如何作战!”元亲长叹一声,只得追随其后,渡过黄泉奈何桥。
十二月十二日,户次川战役打响,岛津家久全军一万余人,四国与大友联军两万人。总数超过三万之蝼蚁于户次川南岸麋集厮杀,骷髅皆是长城卒,日暮沙场飞作灰。
户次川战役
土佐之兵,乃名震四国雄师,如若败退恐遭天下耻笑,故而人人死战,个个奋勇,无一后退。长宗我部元亲率先击破岛津先锋伊集院队,直扑到岛津家久本阵面前,岛津家久被迫亲自参战。岛津方第二阵新纳忠元收拢伊集院的残兵再度出击,击退长宗我部元亲。押后的第三阵本庄队则攻击四国军左翼,突入仙石秀久阵营。
激斗期间,岛津方再度祭出钓野伏的必杀技,于运动中调动敌军,而后集中优势兵力予以击破。首先崩溃的是仙石秀久的淡路军,秀久本人抛弃犹自奋战的诸军诸将,几乎单骑脱离战场,逃回丰后府内城,而后马不停蹄逃亡淡路岛。在那里仙石秀久迎来丰臣秀吉的雷霆震怒,以及领国改易,流放高野山的绝罚。
然后是长宗我部的土佐军。长宗我部元亲之子信亲身陷重围,他手持四尺三寸大太刀砍倒多人,而后挥舞长刃血战到底,终因寡不敌众丢掉了性命,所部七百余人全员战死,无一幸免。元亲带领残兵自九州丰后逃归四国伊予,此情惶惶,如丧家之犬。
再便是身为名门三好氏后裔的十河存保与其所率赞岐军全军葬身沙场,恰便是纸灯吹灭狼烟息,坐断梦幻花空放。
户次川一战,岛津家久凭借九州隼人武勇击败倾国之兵,其威武雄壮好似天神下凡。只是祗园精舍钟声响,娑罗双树花失色,胜者春梦浅,强梁终败亡。巨龙的黯影悄悄笼罩在了九州上空,盘桓不去。
天正十五年(1587年)三月,丰臣方蒲生氏乡、前田利长扫荡秋月种实的领地,中川秀政、福岛正则击败岛津忠长和伊集院忠栋,萨州家岛津忠辰降伏,北九州萨摩势力一扫而空。
歌川丰宣 作 《新撰太阁记 九州征伐》
南九州这边,丰臣秀长率军八万登陆日向。四月,岛津义久、岛津义弘与丰臣秀长决战根白坂。岛津方试图再次使用钓之野伏,结果在丰臣秀长面前全然失掉了效用。丰臣军事先挖好堑壕修造板塀与拒马桩,做好固守的准备。岛津冲锋突进,丰臣军躲在工事后面以铁炮弓箭招待。岛津后退引诱敌方追击,丰臣秀长不为所动。萨摩隼人始终无法突破秀长的马奇诺防线,岛津忠邻、猿渡信光战死,岛津义弘引军后撤。
岛津义久受到南北两重丰臣军团压迫,无路可退,唯有降伏隐没,由弟弟岛津义弘继承家督。岛津一族保有萨摩、大隅两国及日向的部分领地,北九州六国被丰臣氏尽数瓜分。
岛津四兄弟里面四弟家久被誉为深得军法战术之精妙,是岛津家的韩信李卫公。岛津家久眼见战局不利,与丰臣秀长单独媾和,不久便离奇去世,传言丰臣秀长忌惮他的才能,故而予以毒杀。无稽之谈不足为凭。
三弟岛津岁久则被评价为拥有彻察利害之智谋,是岛津家的张良诸葛亮。降伏以后,岛津岁久怨愤难耐,怂恿梅北国兼发动梅北一揆,从而激怒丰臣秀吉,因之而亡。
岛津的故事并没有于此收梢,其后在关原之战和朝鲜战役里面还有别样的篇章。
关于萨摩岛津,其与琉球的交往不可不提。撇开源为朝渡航南岛这种传说故事不提,日本最爱拿来说事的便是嘉吉元年琉球内附萨摩说。
日方的记载声称嘉吉元年(1441年),室町将军足利义教下令追捕有谋反之嫌的弟弟大觉寺义昭。义昭逃亡九州,叫岛津忠国擒杀,将军义教因此功劳颁令把琉球赏赐萨摩。此后这一文书便成为日方主张琉球内附的最早记录。
然而此种说法不过是日本自娱自乐罢了,连“自古以来”都算不上。嘉吉之后,萨摩与琉球往来书信可知双方完全是对等关系。天文三年(1534年),和泉守三宅国秀试图出兵讨伐琉球,岛津通报此事时也没有将琉球认作自家领地。天正十年(1582年),武藏守龟井兹矩向丰臣秀吉请封琉球,也可证明当时琉球并非萨摩附庸。
琉球国真正归属萨摩,还要等到庆长十四年(1609年)萨军入侵,以武力挟持尚氏臣服。所谓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没有真理的支撑,何以由穷而达。
国之穷达,不在宣传口的桀桀聒噪,不在刻意营造的太平盛世,只在真理二字。
有大国重器,有民心向背,国家方才能够真理在手——
刚柔并济。
(第七十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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