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镜

天子站在新筑的高台之上，俯视着他脚下的世界。

这座高台是他的，这片土地是他的，这繁华盛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他的。

他的子民比任意一个朝代的都要多，他的疆土比任意一个朝代的都要广。

对于自己创下的太平盛世，天子一直都很满意。

只是……那终究都是过去的事了。

天子伸出他那干枯而瘦弱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身前的栏杆。

深秋的凉意自栏杆传来，渗入他的掌心，然后顺着手臂缓缓地蔓延至他的全身。

天子的手掌开始微微地颤动。

这只手曾握过锋利的宝剑，曾抚过柔顺的长发，现在却已变得了无生气。

这世间虽有太多的不公，却也有一些事，永远都是公平的。

天子长叹一声，向远方望去，天边的夕阳正缓缓落下。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天子身后传来。

“万岁，恭喜万岁！”老太监匆忙赶来，跪拜于地。

“何事？”天子没有转身，平静地问道。这世上，能令他感到高兴的事已然不多。

老太监道：“启禀万岁，镜子找着了！”

天子的身躯猛地一震，颤巍巍地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平静。

“镜子……镜子……”天子颤声问道：“什么镜子？”

他心里似乎知道答案，但还是不得不问。

老太监答道：“正是那面前世镜！”

天子的眼睛仿佛突然有了光芒。

“前世镜……前世镜……”天子不住地念着这个名字。

虽然他的记忆已经大不如前，甚至连这个服侍了他数十年的老太监的名字都已忘记，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天子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关于这面镜子的传说。

相传，拥有前世镜的人，若在除夕之夜的正子时分，将镜子置于密室之中，再以九只红烛环绕，依次点燃，便会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前世。更为神奇的是，在蜡烛熄灭之前，若能看遍自己在前世中从出生到死亡的所有重要经历，那么此人将永生不死！

听过这个传说的人有很多，可见过这面镜子的人却似乎连一个都没有。

所以，传说始终还是传说。

只是，传说之所以还是传说，也正是因为它从未被人们忘记。

天子慢慢地平静了下来，问道：“镜子在何处寻得？”

老太监道：“一个古老的蛮夷小国的皇陵之中。”

“皇陵？”天子失望道：“如此说来，这个传说终究只是虚言。”

老太监道：“启禀万岁，据墓中的碑文记载，这个皇帝在生前的确通过前世镜看见了自己的前世经历。只是……”

天子道：“只是什么？”

老太监接着道：“只是这个皇帝是因遭人暗杀而亡，所以长生一说仍是无法验证。”

天子沉默良久，缓缓道：“无论如何，这总是朕唯一的机会了。”

老太监拜伏在地，朗声道：“陛下洪福齐天，定能与天同寿。”

天子问道：“今日离除夕还有几日？”

老太监道：“还有十日。”

天子又问道：“这十日，你可知应该准备些什么？”

老太监道：“奴才知道。”

天子微微点了点头，又徐徐转身，望向天际，望向那淡淡的夕阳。

转眼，除夕已至。

此刻的京城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彩色而明亮的灯火。

唯有这个地方，连一丝光线也没有。

黑漆漆的密室中央，天子正席地而坐。

他的身前摆着九只红烛，围成了一个圈，圈的正中央，是一面古老的镜子。

“咚！——咚！咚！”

今夜的更鼓声格外响亮。

正子时分已到！

天子拿出一只火折子，轻轻一吹，明亮的火苗便窜了出来。

蜡烛是特制而成的，就算连续燃烧九天九夜也丝毫没有问题。

而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烛光也不会胡乱地跳动。

天子在依次点燃了九只蜡烛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面古老的镜子。

镜子中映着的，依旧是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天子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照镜子是何时了，他脸上出现的皱纹越多，他便越不愿意看到镜子。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看。

在这明亮而稳定的烛光照射下，镜中的那张脸上的每一道皱纹，天子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天子的眼角不停地抽动着，他仿佛回忆起了自己当年征战沙场时的飒爽英姿。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子的视线已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镜中那一头白发竟渐渐变的乌黑发亮，脸上那密密麻麻的皱纹也在不断地褪去。

天子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睁大了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镜子。

原先那张千沟万壑的老人面孔，此刻竟蜕变成了一张吹弹可破的婴儿面孔！

天子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能感觉到那一条条深深的皱纹。

这……这便是自己的前世吗？

天子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镜中婴儿的面孔。

只见那婴儿初至人世，尚自哭闹不已。婴儿的四周围着很多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欣喜的笑容。

天子眼眶中渗出了泪水，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他静静地看着镜子，一个又一个的片段在镜中不断地切换，婴儿也在不断地成长，逐渐学会了爬行、奔跑、说话、念书、舞剑。

天子没有丝毫地疲倦，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原本只会嚎啕大哭的婴儿，已经成长为一个文武双全的青年。

此时，正逢匈奴犯境，个别诸侯国伺机而反，天下一时战火四起，民不聊生。

镜中那个满腔热血的青年，毅然选择参军，立志要用自己的双手重建太平之世。

数十年征战沙场，他连立军功，从原来的无名小卒变成了拥兵数十万的大元帅。

然而在这数十年间，他虽然赶走了匈奴，也逐渐看清了这个国家统治者的无能。

此时，匈奴退去，各路诸侯皆已势微，元帅私心渐起。在以不可抵挡之势击溃各路诸侯之后，他便自立为王，挥师进京，强逼天子退位。

就这样，元帅成为了新的天子。

天子励精图治，频施新政，他心中的太平盛世很快便已建成，黎明百姓无不安居乐业。

然而，岁月不饶人，天子在年入古稀之后，身体日渐虚弱，开始一心寻求长生之道。

那些他以前从来不信的不老仙丹、前世镜、通天台的传说，都开始被他慢慢接受。

天子号召全天下的术士尝试练就不老仙丹，又遣派大量人马前往各地寻找传说中能让人长生不死的宝物，同时，还开始修筑通天高台，意欲向天上神灵寻求长生之法。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不老仙丹没有练成，前世镜还没有找到，但那座通天台总算已经建成。

天子站在新筑的高台之上，俯视着他脚下的世界。

这座高台是他的，这片土地是他的，这繁华盛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他的。

他的子民比任意一个朝代的都要多，他的疆土比任意一个朝代的都要广。

对于自己创下的太平盛世，天子一直都很满意。

只是……那终究都是过去的事了。

天子伸出他那干枯而瘦弱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身前的栏杆。

深秋的凉意自栏杆传来，渗入他的掌心，然后顺着手臂缓缓地蔓延至他的全身。

天子的手掌开始微微地颤动。

这只手曾握过锋利的宝剑，曾抚过柔顺的长发，现在却已变得了无生气。

这世间虽有太多的不公，却也有一些事，永远都是公平的。

天子长叹一声，向远方望去，天边的夕阳正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