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孃孃

吴孃孃

据说吴孃孃是保姆带大的。

吴孃孃的妈妈是鱼塘乡的一枝花，被衣锦还乡的军官看中，八抬大轿地抬到省城，过起锦衣玉食的太太日子。人家说，小孩子跟谁，就长得像谁。吴孃孃的妈妈说，吴孃孃就像带她的那个保姆，宽鼻厚唇，连个子都长不高。

那一年，大雨覆了清水河。吴孃孃的爸爸终于倦了没有进过学堂的吴孃孃妈妈的容颜，停妻再娶，又抬进来一个可以辅佐事业的的红袖。

吴孃孃的妈妈带吴孃孃回了老家，用精致的女红手艺养活母女俩，晚上睡觉的时候用一根粗绳把自己和吴孃孃绑在一起，生怕那个军官派人把女儿抢了去。

吴孃孃说她用一生殉葬了母亲的倔强。

吴孃孃很早就开始做活。不到十岁，上学的时候就挑一担泔水卖到学校附近的养猪场。吴孃孃说：那副担子好重，我就是这样被压矮的，再也长不高。

她的解释跟她妈妈说的版本不一样。

吴孃孃还说，除了卖泔水，回家还要帮妈妈搓线头。白天累的在课堂打瞌睡，晚上时间不够做作业。所以成绩不好，小学都没能够毕业，长大了只好卖苦力以谋生计。

但我在这点上不是很相信吴孃孃的话，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吴孃孃的妈妈是最喜欢读书的小孩子的。她坚持说，女孩子唯有读书，才能自立，唯有自立，才能不受欺负。

吴孃孃到建筑工地上扛水泥，认识了英俊的石匠，不顾妈妈的反对，很快结婚生女。大女儿可漂亮了，像父亲，而且隔辈遗传，极具外婆年轻时候一枝花的神韵。

吴孃孃的妈妈被这个小女孩软了心，搬来和吴孃孃住在一起，巴心巴肠地为这个家操心操劳，把小女孩养的像个军官家的千金小姐，尊贵而温和，气场十足。

吴孃孃继续在各种工地上扛水泥，跟一群糙老爷们学会了骂人骂脏话，吼出一副大嗓门。后来有人可怜吴孃孃，招她进了瓦楞纸箱厂，做大型的包装纸箱。

这时候吴孃孃已经有两个女儿了，小女儿长得随她，宽鼻厚唇黑皮肤，只是眼睛，还跟外婆一样，大，亮，有点凹陷。吴孃孃的小女儿没人带，就跟着妈妈上班，坐在纸板堆上玩，玩累了就躺在纸板上睡觉。

吴孃孃做纸箱的时候，双臂用劲，平举起约五公斤的纸箱。嘴角也在帮忙使力，一两平米的纸壳送入机器碾压，嘴向左边歪过去，取出来再换一个方向喂钉，嘴又向右边歪一下。

后来吴孃孃帮大女儿带女儿，喂饭的时候也是这样，喂一勺，嘴角向左边努一下，再喂一勺，嘴角向右边努一下。吴孃孃的大女儿捅一捅妹妹的手：看，看妈妈的嘴。

两姐妹偷偷地笑。

吴孃孃和她的石匠男人的确很辛苦，做着劳力的活儿，挣得微博的薪水，苦苦撑着一个三代同堂的五口之家。吴孃孃每天晚上最后一个洗澡，洗完澡就洗全家人的衣服，洗完衣服就对账。有一晚，算来算去，有两毛钱的出入，吴孃孃念叨了很多遍：怎么回事呢？是不是丢了钱哦？在哪里丢的哦？

吴孃孃很久都没睡着，算啊算啊，闹醒了小女儿。小女儿才想起在家的巷道里捡到了两毛钱，赶紧拿出来还给妈妈。吴孃孃拍了小女儿一巴掌：你不早说！快点睡啦，明天还要上学呢。

吴孃孃有一天捡了一块钱，还没捂暖，就看到一群人在围观，她也挤过去看热闹。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跪在那里哭，说是外地人，钱被偷了，回不了家，求人资助呢。吴孃孃说：好可怜哦。把那一块钱给了那个人。

过了两天，吴孃孃在沱江大桥上又看到这个人，还在那里哭。吴孃孃说：幸好是我捡来的钱哦！

吴孃孃的瓦楞纸箱厂倒闭了，刚好大女儿成家立业，就去帮忙带外孙。小女儿也大学毕业工作了，吴孃孃的生活开始芝麻开花了。

吴孃孃身形矮胖。那一年开始流行坝坝舞健身，吴孃孃也加入了舞蹈大军，穿红着绿的。没曾想，吴孃孃居然有舞蹈的天赋，扇子舞，剑舞，太极拳，一点即通，很快成为小区坝坝舞的领军人物。吴孃孃跳了几年坝坝舞，身材没有改变，倒是内心有点膨胀了，看到跳坝坝舞的都拿眼角瞟人家，嘴里还要批评几句，然后来一个亮相，果然既有balance又有freestyle。

吴孃孃在七十岁那年，大女儿得个怪病，走了。隔了一年，吴孃孃做了一大堆大女儿爱吃的，亲自送到南山去。吴孃孃放声痛哭了一场，两只手打着哆嗦，头上的白发随着山上吹过的风飘动。

吴孃孃打那以后就没去过南山。

吴孃孃更加醉心于坝坝舞。她换了智能手机，买了电脑，还有一堆大大小小适用于不同场合的扬声器。吴孃孃下载各种视频，学习新的舞种，然后教人，编舞排舞。一群老太婆，帮人家开业打腰鼓，参加小区之间的PK，组织自己的春晚，家里一堆花花绿绿的廉价演出服。

吴孃孃的嗓门更大了。吴孃孃以舞会友，抄着一口塑料川普，认识了天南海北的一群老姐们儿。带着五颜六色的纱巾，今天去看花，明天去转山，休息的时候扬声器里动次动次动打次，来上一段。回来还自豪地说：今天被围观了，都说我跳得最好。

吴孃孃把各种APP玩得很转，旅游回来，把照片和视频整理出来，放到网上去，轻轻松松点击量几大千，自己还不知道。小女儿的女儿说，我有个网红外婆。

我一直都觉得吴孃孃在大女儿走后想开了看开了，可我渐渐晓得了，其实吴孃孃是不想让小女儿担心。

那个小女儿和吴孃孃的妈妈一样倔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带着自己不到三岁的女儿背井离乡。吴孃孃没有办法啊，只有跟着小女儿一起，把生活从头来过。那个小女儿已经自顾不暇了，做妈妈的，要管，就要管一辈子了啊！

在儿女这一点上，吴孃孃和她妈妈真是一色一样。

吴孃孃想，自己没有文化，没有地位，帮不上孩子的忙，那我就把自己过好吧，让孩子放放心心地工作，养育她自己的孩子----做妈妈的，也只好如此了！

吴孃孃不是悟了，是母性支撑了她。

吴孃孃从来都没有对我亲口说过这些，但是我明白。我也从来没有对吴孃孃说过我明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母女之间的情感，淡的像水，却又浓的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