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云浴室开在老城区小巷的一个大院里。老板常年躲在一人高的小屋里看电视，有人来的时候探出头来收钱，玻璃橱窗脏的照不出人影。一楼的边上是男澡堂，门前堆黑溜溜的石炭和一个轰隆隆响的大铁炉。女浴室在二楼，扶手是铁锈的颜色，楼梯很陡。
二柱拎绿色的塑料篮子爬上了楼梯，拖鞋“趿拉趿拉”的响。浴室很小，红色的瓷砖湿漉漉的，黑色的拖把渍伏在墙缝，浸在水里的边角已经结霉变成了显眼的青黄色，顶上吊着的天花板有一条粗长的裂痕，放澡篮的架子是一条坡腿生苔的木头板凳。二柱把篮子放在坡腿的架子上，她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胡乱地塞到被涂了绿漆的狭小柜子里。
换衣间和盥洗室隔着一个灰色的门帘，门帘被勾破露出里面黄色的海绵，样子痛苦。有两只小孩在门帘边透气，大的十一二岁，脸颊的肉像是炸的透熟的肉圆子，手里拿着颗苹果，小的约莫九十岁，在往帘子上吐口水，“阿……忒……”二柱走过去的时候，口水的沫子溅在她的脚后跟上，她阴狠的睨了一眼，继续走开，在帘子重新闭合的那一瞬，有一张苹果皮贴在了她身上。
盥洗室很暗，只有一枚被安在蓝白印花瓷砖上的节能灯，细微的灯光左右游动。漂浮在上层的雾气正俯视着，淋浴的人仇视地看着她踏进盥洗室，她环视了一圈，握住了自己的右肘关节，这是她紧张时的必然动作，和一些人的咬指甲咬嘴唇的意味相差不远。搓背的女人抬起上半身来和二柱讲话，她让二柱站的远一点，因为二柱挡住光了，她的鼻子很大，讲话时她的鼻孔在些微扩张。二柱听话地站在了不挡光的地方，像一个傻子。溅出的热水滴蹦到了二柱的皮肤上，胳膊上的汗毛软塌塌的睡了下去，二柱想要更多的热水去滋润干涸的皮肤，那欲望就像是口渴。
一个粉红色的香皂盒掉在了地上，二柱弯腰去捡，道谢的是一个老人，身上的皱纹细细密密，像是被放在容器里故意轧制的，四肢被松软的皮囊包裹，饱满的胸部已经变成了两只泄气的皮球，脸上却是欢愉的笑，盛满年轻。走的时候，把水龙头留给了二柱。
二柱觉得骄傲，她认定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因为她觉得自己是这个澡堂最热于助人的，她驼着的腰背立马挺的笔直，可不嘛，那些冷眼旁观的人就像是现世的小丑，她又环视了一圈，带着鄙视的神情。认清这一事实，她哼起了小曲。灰色的门帘被拉开了，进来的是吐口水的小孩，二柱的头又抬高了一点。
“妈妈，那女的欺负我和姐姐。”细嫩的童声让人一悸。二柱把水龙头调大了点，水流呲呲的拍打在她的肩膀上。小孩还在喋喋不休，大人依然缄默。“她一定是怕我”二柱在心里想，放下了刚刚握住右手肘的左手，可眼角的余光又忍不住的瞟向了小孩的母亲，是一个矮矮的妇人。二柱又开始哼起了小曲，比刚刚的调子高了八度。二柱找到了鹤立鸡群的优越感，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凤凰，水流的冲洗等同于让她涅槃重生，她很快就要飞上高高的枝头做不一样的鸟了，那些鸟高贵热爱生命感恩又不冷酷。二柱正要飘飘然地飞向灯笼般整齐排列的云朵，有人推了她一下，又一下，她从原来的位置掉了下来。
二柱很生气，眉头纠在了一起，嘴尖往下垂，舌头屈在牙齿旁，攒着劲说出了一句话“你干嘛！”“借我冲一下吧，孩子身上冰冰凉的。”二柱的气焰软了下去，她的后脚跟撂了撂，掀了帘子出去了。
换衣间的人很少，她找了个地方坐下。
搓背的女人穿上了睡袍，两腿交叉在一起，像是待出弦的弓。二柱对面也坐着一个女人，短头发上的水没有擦干，结成了小水珠滴在了白花花的肉上，从扁平的乳房顺沿下去。觉察到二柱在看，女人的目光追了过来。二柱有点心虚，头稍微下垂，牙齿咬着嘴唇上因干燥而翘起的皮，又抬起了头，本应她是这个澡堂子里最善良的人，她不该退却。
女人的目光并不和善，与之对视打压了二柱的勇气，二柱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掀开了门帘，那一瞬她有点心疼被勾破的门帘露出的黄色海绵，太显眼了。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在她之前离开的位置。“好了吗？让我冲一下。”二柱语气和善的开口。带着孩子的女人瞟了她一眼，继续冲洗自己的头发。二柱以为她没有听见，她加大了音量重复了一遍。带着孩子的女人又只是瞟了她一眼。这下，二柱确定了，女人从开始就是听见的，只是女人把二柱当成了一只小丑。
二柱生气了，她端起旁边正在打水的桶泼到了女人的身上，从头到脚，女人在水流的急速下闭紧了眼。小孩看见妈妈被欺负，用手大力地推二柱的腿，二柱拿起了他细嫩的胳膊，把他漾出了好远。整个澡堂突然是寂静的，只听见水流的拍打声。带着小孩的女人惧怕了退让了。二柱被踩到了脚，她意识到刚才一连串的美好只是她自己的想象，她叹了口气，拿起绿色澡篮，弯着腰出去了。她看到眼泪滴在水洼里被自己的大拖鞋给踩扁了，她在水洼里同样看到了自己。
二柱把篮子放在了坡腿的架子上，胡乱地穿起衣服，她只想飞速的逃离这。
二柱从楼梯快速地跑了下来，张大嘴呼了口气，眼泪就这样颤颤巍巍的掉了下来。二柱明白了，她的懦弱支撑不起她的善良。她用袖子揩干眼泪，挺直了腰，她决定要做一个狠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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