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世界是由眼睛决定的。夜幕笼罩的两排宿舍,以及黑色的山影,就是知青们的世界,而更明晰的世界其实只有煤油灯光摊开的那一小块。
葱炒蛋山坡下两条灯柱摇晃着扫来,伴着发动机的嘶叫,这是运板材的汽车来了。于是,照例已经睡着的厨房便又有了灯光和锅勺相碰的响动。不久,带队干部的房间便传出含混的说话声,以及酒菜混合的香味。
“白酒!”“葱炒蛋!”知青们仅靠嗅觉就能分辨出来。这是馋极了的表现,狭小昏暗的空间里,眼睛的功能受到限制,于是嗅觉就变得更为发达。鸡蛋是养在屋后的圈养鸡下的,一共也没几只,零星的鸡蛋陆续地收着,只有贵客来了才用。运板材的司机自然是贵客,因为要靠他们将深山里的木材拉到山外,才能换来经费。有时候汽车来得早,可以看到葱炒蛋的过程,蛋是用山茶油炒的,将切碎的青葱混在蛋里搅拌,倒入大铁锅里快速地翻炒,待盛入盘里,便是香气四溢的金黄的花。从厨房经过很短的空地,没入斜对面的门里,便有了一路蛋香。
葱炒蛋最令人羡慕以至嫉恨的还是静夜里闻到门缝里飘出的香味。晚饭开得早,又少油水,接济不上时还要吃无油的菜,肚里早已干旱贫瘠,此时飘来的酒香和蛋香无疑是一种挑逗和嘲笑。而只有带队干部和老农才能专享。席散人出,知青们见着那泛着油光的满足的唇脸,嫉恨之心也无名地生了出来。这很无理,但也很合情,无关干部和老农,来客总要行地主之仪的,只是肠胃实在贫瘠。
生活的记忆一旦深刻,便不受时光左右,任凭物换星移、沧海桑田,仍然春华不老,魅力不衰。于是葱炒蛋变成了有魔力的“文化记忆”。虽然特殊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很久,看到却依旧心生涟漪。不时地点上一份,或自炒一盘,便满口生香。
葱炒蛋馋,是从困难时期过来的人都有的体验,现在的年轻人或许无法领会和共鸣。馋到一定程度的人哪怕是正值想象力活跃的青年,其思维的幅度也是受制于食物的需求的,所以那个时代,“土豆烧牛肉就是共产主义”的说法令人憧憬且深信不疑。
大山里的知青,理想不过是三件事,回家、恋爱和吃上好吃的东西。三件事都是人性本能。遇到活泛的同伴到老农家打牙祭回来,便不免羡慕,如果有人从家里带回有油腥的菜品,哪怕藏得再隐蔽,也能凭着异常开发了的嗅觉很快地定位和“共享”。
这样的画面不知是温馨还是苦涩,同伴被藏无可藏的情势逼迫,只能躲在屋后吃家里带来的点心,但突然听见一声“好啊!”,也只好乖乖地“缴械”了,或者就只能一下子将食物全部塞入嘴里,鼓着要被涨破的腮帮,摊手示意——“没了”......
时过境迁,物质丰富了以后,那个“葱炒蛋”的时代留给过来人的已是关于“觉悟”的人生财富了。忆苦思甜是其一,穷且益坚强,不坠青云之志,是其二,而这则是冲破肉身束缚的境界,是最值得人们去效仿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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