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 阿南跟一群刚进单位的小年轻一起,坐在资料四处散乱堆叠的办公室里,吹着呼啦作响的老旧空调,翻着报纸喝着茶,偶尔看着百叶窗外那热得发白的水泥路面走神的时候,会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凌晨昏暗的地铁站。
而此时此刻的阿南,入职亲戚家的工厂做经理,刚小半个月,工作单位就在老家,遇见的人即便不相熟,也都是当地人,都可以热乎地叫上一句兄弟。
每天在家里吃了老妈做的热乎面条,或者粥和煎饼,拎着皮包去上班;下午早早下班走人,跟着三五个同事去聚一聚,增进感情。
亲戚的生意做得不小,工厂在当地也算有点名声,他虽然在后勤只管发资料,但好歹说出去也是个经理。相亲的时候好几个姑娘都主动微信联系他。
他已经可以预感到接下来日子的悠哉和顺遂。
而千里之外的那个城市,阿南曾经奔忙四年的城市,有个流浪汉,趿拉着开胶的解放鞋,正一趟一趟地将砖头搬到小推车上,再拉到工地前的空地码好。夏天了,白天长,七点多了天还亮,能多搬几趟。
手指头磨破了,脚趾头都是血泡,虽然之前也常因蚊子咬而抓破,但手脚上的口子就着热汗,真是杀着疼。这搬砖真不是人干的活啊。流浪汉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百次想扔开砖头、踢翻小推车不干了。
可是已经干了十天了,工资说好了一个月一结,现在不干了,岂不是白干了这十天?从来都只有自己占人便宜的、得别人好处,怎么能干白工?没有这个道理。从来没有这个道理!
诶,也只能说那一天凌晨的地铁站,自己脑子浆糊了,竟然冒出那么些奇奇怪挂的想法。
那大半个月前的一号线的地铁站,也没发生什么事,阿南和流浪汉彼此也不记得对方的容貌、也不记清说了什么话了。
只是这两个原本不相关的人,有了片刻的交集,然后又继续走着各自的道路。
那天凌晨,零点刚过。末班地铁已经开过了,隧道里只有漭漭的风声在涌动,漫出站台,溢过台阶,漾到安检口之外。一阵又一阵。
地铁入口处靠墙侧卧的流浪汉迷糊中转醒。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来,大概是饿了,连睡梦中也还惦记着没吃完的半杯泡面。
流浪汉坐起来,瞥见边上的台阶坐了个人,乍一眼看不清面目,周身一颤。还以为终于要见识一下地铁站灵异事件了,定睛一看,是个衬衫领带的哥们儿,大概是附近的上班族吧。
余光看见有什么在动,阿南抬起头来,抹了把脸,对上了流浪汉的眼睛。
两人相视无言。
后来不知怎么就聊起来了。似乎是流浪汉先开的头,问他怎么在这坐着,思考人生呢?
阿南苦笑。他手机没电了,早上出门忘了带钱包,晚上加班忘了时间,奔到地铁站,没赶上末班,一时觉得腿软,才想起晚饭还放在邻座桌上。
在台阶上一屁股坐下来,就坐了好久,犯困得很,不想起来。
“啊,”阿南应了,“思考人生呢。”
“兄弟,迷茫呢?是不是终于明白自己忙个几十年,也买不起一间厕所?”流浪汉端起手边的杯面,拿塑料叉搅了搅,斜眼笑看阿南。
阿南也笑了:“错过末班车了,下次得提醒自己记得看时间。”抬头看了看周围,没有钟,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感觉自己已经坐了很久了。
“现在的人呐,只看得见时间,看不见岁月。”流浪汉就着杯沿吃了两口面,吸溜吸溜地响。
阿南看着流浪汉吃面,嘴上打趣:“呵呵,老哥,你这水平,赶上网上的段子手了。”
“什么段子手,你以为我听不出你笑话我呢?”流浪汉嗤笑,喝汤。汤水凉的,带着股生味儿,把泡面的香味儿泡稀了。本来就是用冷水泡的。
阿南看他吃面,又觉得这么盯着看不好,就透过铁拉门看向里面的安检闸机,没有安检员,闸机上的指示灯都熄灭了,站里只开着悠悠的几盏灯,鼻尖似乎飘着泡面若有若无的香味。
阿南感受着自己的胃壁碾磨着空扁,不禁想,是啊,何必呢,人生在世,不过就为一口吃的,一身穿的,倒腾来倒腾去,上蹿下跳,这老哥不也过得挺和乐的么。我再不济,也不会过成流落街头的地步,求个稳定就够了。
看着手中没两口就吃完了的空面杯,流浪汉收拢手指,将纸杯子捏扁了,暗暗捉摸着,自己刚才怎么说出了这么有才的一句话。
看不见岁月。那怎么才能看见呢?在街头躺了这么些年,他已经看过了太多的人,太多的脚,太多的鞋,也腻歪了。穿着干净的衬衫打起领带来,坐在空调间里,吃着热开水泡开的面,会是怎么样的感受?
没什么可聊的。阿南回到公司睡觉了。流浪汉吃完半杯冷水杯面,一如往常在冷硬的大理石地铁口那个他专属的位置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后来,阿南在相亲的姑娘里,挑了个最漂亮的,合过八字,双方父母商定了礼金。贷款买了车,老爸老妈赞助一部分礼金,按老道士算的良辰吉日,就办了婚礼。
娶了老婆之后,日子变得更规律了,不像以前每天加班加点饭都顾不上吃。只除了各种大节小节都要给老婆准备礼物,老婆晒了朋友圈的话就表示这次礼物还算满意。
下了班呢就打打牌,有时候老婆也来一起,夫妻档总被牌友们羡慕,不时就来打趣几句。
晚上老婆挽着他的手,两人一块儿回家。
拿着一串钥匙开家里大门的时候,阿南的思维更加通明了——所以嘛,这人呐,总得想通。他还隐约记得那天凌晨干冷的地铁站,流浪汉说的一句,人们只看得见时间,看不见岁月。那可不,每天赶早赶晚、加班加点的,哪来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呢?
而十几年后,流浪汉的糙手,终于摸在了第一扇属于自己的防盗大铁门上,看着空荡荡的屋里,泛着还未装修的白石灰味,感慨,自己终于在这个城市挣到了一处不会被人驱赶的落脚之地,他也会再次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凌晨的地铁站,再次想起自己说了一句很牛的话,虽然他自己也记不清是什么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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