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3号的南方周末刊发了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任四川师范大学巴蜀文化研究中心教师李竞恒的一篇文章,题目曰《墨子摩登近卢梭:谈墨家在近代的“复活”》,儒家网则将题目改为《墨家和现代灵知》。“复活”两字是打引号的,这表明有两个意思,一是墨学在近代并没有真正复活;二是对近代复活墨学(既对墨学,又对墨学研究者和当代新墨家)的愤恨之心。短短两千余字的文章,诸如“墨家教团…仅仅只是历史的灰烬”、“墨学本身其实已经成为死去几千年的木乃伊”、“复活一个死去了两千年的古代异端思想”、“试图复活死去多年古代异端”、“当异端一个个被从坟墓中唤醒”、“晚清墨学从坟墓中复活”、“从坟墓中复活的墨学”、“墨学从坟墓中的复活”、“晚清以来各类复活远古异端思潮”、“晚清民国以来那些试图通过复活远古异端木乃伊”、“晚清以来对墨子等古代异端知识的发掘”“复活墨学尸体的声音”等等,这样极端的言词或来自其本人,或借他人之手,多达十余处。
对于墨学的偏见,不外乎受“汉代以来中国的主流历史文化传统”─或者说儒家儒学底色的影响,这并不令人诧异,毕竟按照儒家圣人孟子的话来说“能言拒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圣人之徒无论是污蔑“杨朱墨翟无父无君是禽兽”,还是谩骂杨墨之徒是“放豚”,亦或者将杨墨之学抹黑为“淫词”“邪说”,都是儒家的手段,站在儒家角度,这样的谩骂抹黑,则完全的以为是“浩然正气”的。而做圣人之徒的简便之处则是“能言”,至于言之有理与否倒是其次,以谩骂为能言,又的确是方便之门,所以“灰烬”“异端木乃伊”等等已然是比“禽兽”“放豚”等言词文明进步了。“能言”也并非只会谩骂,儒家曾试图能以理服人,然而的不幸是,终究逻辑颠倒:“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难言…墨氏兼爱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出来。”这位儒家大师面对兼爱何以不得仁的质问,坦诚“甚难言”,其强行的解释把墨子的兼爱说成是“将自己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但凡涉猎《墨子》者,都知道这是针对《兼爱》的“视人之亲若视其亲”的批判。然而儒家大师的逻辑之差,也是不堪的,按照逻辑来说,“视人之亲若视其亲”的意思是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外人,而并非将自己的亲人像途人一般看。按照这儒家大师的逻辑,孟子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倒是在说,君把犬马、土芥看做大臣,而臣则把国人、宼仇看做君。这样的话,不但儒家不同意,只要讲点逻辑的人都不会同意,那么儒家大师将兼爱的“视人之亲若视其亲”解释成将自己父母与途人一般看待,不仅墨家不同意,任何能讲道理的人也不会同意。所以虽然“《兼爱》已见斥于孟子”,且又有后儒填坑,终究毫无道理可言,只能遗笑千古了。至于四川刘某对墨学进行批评:“翟之说适与朱反,重大群而以之没小己,其视天下也,惟有大群之效率耳。凡在群之中皆当服其首领,舍身家以奉公利”。重大群者,实是儒家的特色,荀子说,“人之生不能无群”,“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要也”。人君之所以管分之枢要,是因为“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作为老百姓的父母,天下所有土地的占有者,人君当然的就有统治民众的权力─“明君制民之产”,且民众要对人君“亲之如父母”。在这样的大群之中是没有个人权利的。百姓们只能“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否则的话就被诛杀“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反观墨家明确提出“天下不若身之贵也”的主张,又提出“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拖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对于个人及小家的一桃一李,都强调要完全的保护,不能侵犯。无他,桃李虽小,但是个人私有财产,私有财产为“周生之本”,必然要予以保护。对于人群的首领─人君,儒家是要人们无条件服从的,哪怕君主有错也要“不奉君命,虽善,以叛言”。而且在儒家,君王是不会有错的,即使有也要归罪于臣,或者为君隐讳。
真正令人惊讶的是,一个复旦的历史学博士,对待历史的态度─坟墓,将历史讽喻为坟墓,不但是对自己所学专业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更是对整个中华民族以及中华文明的不尊重。历史不是已死去之物,而且祖宗先辈们不断进取,走向文明的过程,即使我们现在,也是在历史之中的,将历史讽喻成坟墓,也同时将奋活于世的人们贬作“行尸走肉的活死人”,妄自菲薄的历史学博士竟何以如此仇视民族历史与同胞?面对历史我们应当心存敬畏,那是我们先辈曾走过的路,我们将沿着先辈的路继续前行,我们的后辈也将沿着我们的路前行,历史是连绵不断的,是生生不息的过程。所以,墨子说要尊敬历史,要热爱历史:“爱尚世与爱后世,一若今之世人也。”爱历史和将来就像爱今世之人一样。因为在墨家看来,“尧之义也,生于今而处于古,而异时。说在所义。”对于历史的否定,是儒家的做派─巫马子谓子墨子曰:“舍今之人而誉先王,是誉槁骨也。譬若匠人然,智槁木也,而不智生木。”子墨子曰:“天下之所以生者,以先王之道教也。今誉先王,是誉天下之所以生也。可誉而不誉,非仁也。”尊敬历史,热爱历史,是因为历史是我们的生生之根。所以“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墨子说:“古之圣王,欲传其道于后世……今闻先王之道而不为,是废先王之传也。”历史是先辈们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对历史的尊重,将使我们在前进中,免于误入歧途。
对墨学充满了偏见,并且对历史充满了愤恨,最终使得复旦的历史学博士“至为狂悍”,却又孤陋浅薄,得出“除了晋朝鲁胜等极少量的注,或明代李贽、清朝汪中那样的迷狂怪诞之人尚有对墨学的肯定言论”这样的偏执看法。墨子说“举物而暗,无务博闻”,作为历史学博士竟然只知道仅有两人有肯定墨子的言论,而且还是“迷狂怪诞之人”,实在担不起一个“博”字了。历史至今,历朝历代都有对墨子肯定的言论。庄子称墨子是“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文子称“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司马谈说“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费也。 ”刘安说“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刀,死不还踵,化之所至也。”班固说“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尚同。”陶渊明称赞墨家“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尊于名,不忮于众,此宋刑、尹文之墨;裘褐为服,日夜不休,是以苦为极者”。长孙无忌称赞墨家“墨者强本节用之术也,上述尧舜禹夏禹之行,茅茨不翦,粝梁之食,铜棺三寸,贵俭兼爱,严父上德,以孝示天下,右鬼神而非命。”一般认为,儒家重“亲亲”,讲究“孝”,然而在历史的评论中,墨家却是最重孝,成为孝的代表,不论是班固还是长孙无忌都持此说。欧阳修虽然批判墨子,仍然对墨子墨学给予了肯定“墨家之言贵俭,此其所行也。然其强本节用之说,亦有足取者。”一代大儒韩愈则明确指出“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这些对墨子肯定的人和言论,不知道历史学博士可曾闻否?抑或这些也都是“迷狂怪诞”之人?
两千年来的确是“孔孟之道”这一宙斯的统治,汉代以来的中国的主流历史文化传统也的确是儒学,然而这个两千年来的所谓传统,所谓的演化秩序,并非自然的演进,而是统治阶级的强制推行,并非民众的选择。中国的传统,向来有两个,一个是维护统治阶级的“孔孟之道”,一个是墨子传承的“先王之道”。历史不是统治者的家史,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推翻维护统治阶级的“孔孟之道”,回归墨子传的“先王之道”,不再将两千年的“孔孟之道”当做佻祖,正是人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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