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今晚,在准备做饭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涌上脑海,我想问问父亲,母亲为什么会自杀,而她的死对他究竟又意味着什么,我想打电话问他,却犹豫了。 母亲去世了十多年,偶尔我们也聊起她,但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母亲真正的死因。也许他也不知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男人永远猜不透女人的心思。也许他知道一些,但他不知道怎么对我们说,即便说了,尚未经历人世的我们也不一定懂。 他不说,我也不问,就这样将它搁置在那儿,似乎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
可我想了解她,想看看她走过的人生,想体会她的痛苦挣扎,和善良美好。
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烈。 前段时间,和才结婚不久的弟弟、弟媳一起吃饭。弟弟开玩笑说:“不要欺负我,以前六七岁了我妈还是抱我在腿上给我穿衣服的,她要知道你欺负我,绝不会罢休。” 我们都笑。 今年国庆,在老家,表哥的婚礼上,许久未见的几位姨妈看见我,上下打量,笑着说:“你和你妈长的像,都是这样白白胖胖的。” 我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子了,家里也找不到一张她的照片。 去年八月,在县城,弟弟的干妈请我们吃火锅,饭间,我们聊起了她。住在老城时,干妈和我们是楼上楼下的邻居,母亲和她是亲家,也是麻友,自然相熟。 “你们的母亲想得太多,喜欢钻牛角尖,我劝过她很多次,凡是想开些,没想到最后她还是走上了那条路。”她边给我和弟弟夹菜,边语带叹息的说着。
二〇一一年,在认识的阿姨家,当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后,她问,“你妈妈为什么会走那条路?” 当时旁边的弟弟用一句话概括,“她就是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农村妇女,因为狭隘,很多东西想不通。” 叔叔也说,“起码你的母亲是一个偏执、极端的人,一般人不会这样。” 我沉默,无言以对。 我不想将她概括总结为,只是一个没有读过什么书的的农村妇女,因为狭隘、想太多,爱钻牛角尖,最后才选择自杀。 她不应该被这样简单化。
早年,我六七岁的时候,当所有亲戚还住在乡下老家时,我们家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子。 每当有亲戚来我们家看望,离开时,母亲总要给他们拿往返的路费。 每周末,母亲都会带我和弟弟回老家,看望她的父亲母亲。在外公的五个子女中,母亲是最孝顺的,常常给外公打整壶整壶的白酒。在母亲去世后遗体运回老家的车上,一路上外公握着母亲的手,后来外公告诉我说,最疼他的女儿走了。 母亲爱打麻将。 那时没有太多零食吃,常常,她就在烧蜂窝煤的炉子上煮一锅水,放十多个鸡蛋,告诉我们说饿了就拿鸡蛋吃,然后就自顾自的去打麻将了。很多时候,她在楼下的茶馆打麻将,我和弟弟就在那儿玩儿,或坐在旁边看。我和弟弟会打麻将都是坐在她身边一天一天看会的。 她打麻将到很晚,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家,胆小害怕,便开着门,坐在沙发上扯着嗓子喊“妈妈回来,妈妈回来。”,好不容易她回来了,给我的却是一顿打骂。等我哭得快睡着了,她便抱我上床睡觉。 有一次,当她又坐在桌边准备开战时,在旁边的我不知什么原因不让她打,叫她离开。叫了很多次,她都没有要离桌的意思,气愤的我将她刚码好的麻将全部推掉,我不记得她有没有责骂我,但我没有挨打。
她信佛。 在她去世的那个房间,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像。她曾带我去过一个老太婆家里,房间里全是供奉的菩萨像,翻飞的黄色经幡,烟熏火燎。偶尔她也带我去县城中的小寺庙吃斋饭。她曾给我求过一道符,一道用红色的布缝成三角形的符,要我每天都带着,可以保平安。
有一天,吃饭间,母亲突然对我说:“以后不要叫我妈妈了,叫我嬢嬢。” 我问,“为什么?” 她不说。 “可是我改不过来口啊,是不是只要不叫你妈妈就可以,那我以后就叫你‘喂’。”我笑着开玩笑。 后来我才听说,她去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的八字克她,只有改口,她才会好。 直到她去世,我都没有改过来。 在我和弟弟之前,有一个哥哥。听说长的白白胖胖,眼睛大大的,一生下来眼睛就会骨碌骨碌的转,四处看。 他命薄,只活了一两天。 老人传统,重男轻女。爷爷不肯相信他的孙儿只生下来一两天就去世的事实,抱着已经死去的婴儿用嘴给他吸气。死去的婴儿的母亲是什么反应,不得而知。 她是如何面对那段时光的?支撑她走过那段时光的又是什么? 这件事是否在她的心中留下伤疤,哪怕后来她又生育了一儿一女,失去至亲的疼痛感是否全部消失不在? 没有人知道。
某天夜晚,熟睡中的我被吵闹声惊醒。 站在化妆台边的父亲将母亲擦脸的霜膏扔到地上,大声斥骂。母亲躺在床上,我的身边。他们在争执着什么。我害怕,蜷缩在母亲身边,她低声问我:“妈妈和爸爸吵架,你会帮谁?” 我不知道。 父亲不许母亲化妆,近乎专制。在她的梳妆台上我看见过一支红色的口红,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瓶瓶罐罐,是什么,我不记得了。 她去世的前一晚,只有我和她在家,躺在床上,她给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太多年过去了,我不记得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晚,我莫名其妙的哭了。
有人说,母亲去世的前段时间老是做噩梦,梦到已经去世了的外婆叫她去。梦到她在阴间和别的男人结婚。 有人说,母亲之所以会自杀,是听人说有一晚父亲和别的女人在街上勾肩搭背,而父亲却说那晚他根本不在县城。 有人说,男人多少都会偷腥,你母亲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好了么。 有人说,是因为我一出生就撒了一泡尿,撒尿会先死娘,是不好的预示。 有人说,她并不是第一次自杀,在成功之前,她曾尝试过多次。 ………… 有太多人说,只是母亲的死已成事实,无法挽回。 我曾试着站在她的角度去思考她的思考。一个人会在怎样绝望的情况下,决绝的选择死亡。 我想起了电影《云图》中那个吞枪自杀的作曲家,他在临死前的自白:“真正的自杀是一场深思熟虑的谋划,人们断言,自杀系懦夫所为,事实却是大相径庭,自杀需要极大的勇气。”
《杨澜访谈录》有一期的访谈嘉宾是徐帆,她扮演过话剧版的阮玲玉。 她说,“在扮演阮玲玉的时候我会去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不想再活下去,其实在她决定自杀时内心是很痛苦和挣扎的,我想如果那个时候能有人帮助她,给她一些温暖,她是想活下来的。” 我想,如果那时她的丈夫,她的儿女,抑或她身边的人能早点察觉她的异常,能给予她一些温情,让她知道这个世间还有值得留恋的东西,她是否会不那么决绝,试着去活。 我不是她,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不能评判她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哪怕她是我的母亲。她有选择的自由。她觉得现世痛苦,现在她已经到了那个极乐世界,应当是快乐的。 在她去世的第十年,我去她的坟头祭拜。坟身和周围杂草疯长,无人打理。我不禁悲从中来,一个人去世了十年是不会有人还记得吧,除了至亲。 今年是她去世的第十四年,我没有忘记她。
外婆去世后,母亲常常梦见她。而我,很少梦到她。
二、
二〇一五年一月十二日那天夜晚,写完上面的文字,我以为我已经大概了解了母亲的一生,能够从心里彻底放下,但其实还远远不够。
去年,弟弟回到县城,在家中找到一些老照片,原以为家中老照片已经没有了,不曾想还有保留。他发来给我看,其中一张是母亲的,九十年代的相馆照片。她站在白绿相间的花草背景布下,短发上带一顶大红色毛呢毡帽,穿海蓝色长袖毛衣,宽松布裤,一双黑色平底鞋,一身朴素的打扮。身体微微倾斜,双手交叉放在腹前,眼睛望向前方,浅浅的笑着。不知怎么,看到老照片的一瞬间抑制不住的泪如雨下,弟弟说,看到照片的时候他也是泪眼朦胧。
一天在书中看到一段话,“一个喜欢素净衣服的女子,同时拥有一双红色绣花鞋,她的性格里有激烈的部分。”母亲是否拥有一双红色绣花鞋,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的记得,童年时,母亲喜欢给我买大红色的衣服,虽然她自己穿的简洁,但她希望她的孩子是有热情的张扬的,她的性格里一定隐藏着热情、激烈,和充满生命力的部分。
无意中看到两部电影《革命之路》和《时时刻刻》,在电影中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革命之路》里,爱波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婚姻生活,想要有感觉的活着,像年轻时那样,她想要搬家到巴黎,开始新的生活。一切计划因为丈夫的意外升迁打乱,丈夫不愿搬家,绝望中已怀有身孕的她自己在家做引产,最后因失血过多死亡。
《时时刻刻》里,劳拉因为一本书,意识到作为家庭主妇生活的绝望,即便她有一个疼爱他的丈夫,一个可爱的孩子,富足的经济生活。她想自杀,在宾馆里,却最终放弃,在生下孩子后,她离开了丈夫和孩子。年老时,她说:“面对死亡,我选择了生存。”
母亲应该也厌倦了小县城里一成不变的、如死水般无趣的生活。丈夫每日忙着赚钱,无暇关心和体贴她,日月累积,对婚姻感到失望。一股下坠的力量一日日缓慢地将她拖拽,她无力反抗,唯有沉沦,她用小城里最简单的方式——打麻将,来麻痹自己,混过这一天天的时日。但她是有觉知的,她痛恨自己的这种状态,却找不到救赎自己的办法,绝望中像她的母亲那样用死忙来逃避和结束生活。她还有孩子,可孩子也不能改变她对于人世的看法,世间是苦海,佛祖解救不了她,唯有死亡,才能让人沉沉的睡去,永远不再醒来。
有时也偏激地想,母亲是一个有感觉和意识的人,但她却生活在一种狭隘和局限里。这种感觉和意识会将她引向死亡,她除了去完成自己的这种命运外似乎别无他路,任何他人善意的劝说没有意义,她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没有人能规定,平庸地度过一生就是一个人唯一安全的选择。她的叛逆和决绝是,选择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作为她的女儿,死亡成了我最为日常的思考。
看过许多关于死亡的言论,最喜欢的还是史铁生说过的一段话:“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个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有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日子。”
既然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日子,那么就活到最后,看看这一生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不到盖棺的那天,就不能定论这一生是过的好,还是不好。
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要面对孤独,不安的时时刻刻,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是一样的。了解人原本孤独的本质,便能坦然接受,不让自己沉沦在痛苦之中,人可以做到自我改变。
有一年母亲节,有人问,“今天母亲节,你给你妈妈准备了什么礼物?”我平静地说:“她去世了。”对方表示歉意,不停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的,给妈妈最好的礼物,就是好好地活着。”
今年母亲节陡然想到,母亲已经去世十八年了。十八年过去,母亲如果转世投胎,现在应该是一个亭亭玉立地十八岁少女。如果她还愿意做女人的话。
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对母亲的认识是足够深刻的,岁月在流逝,我在成长,对母亲的认识,还在继续。唯有活着,才能不断地去认识了解她,尽可能接近她人生的真相,看她走过了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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