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病重,第一時間坐上飛機趕回去,是為了給手足無措的母親壯膽,至於父親的苦痛一點都沒想到。不僅沒想到,心裡還憤憤不平。一輩子愛酒,連累一干人提心吊膽過了這些年,最後還要放下多少有意義的事去照顧他,真是沒有道理可講。
走到醫院樓下就看見母親站在三層的玻璃窗前望,對她揮揮手,她轉身進了旁邊的門,那該是父親的病房。走過空蕩蕩的走廊,母親站在病房門口迎著,“你爸聽說你來了,還趕緊好好躺躺。”巴巴結結的態度讓人彆扭。硬著頭皮走近病床。厭惡他時時被酒精扭曲的臉,多少年不曾認真看過,這次明知道他清醒著仍舊把目光落在他放在床邊的那只胳膊上。那只胳膊立起來,父親對我伸出一隻手。從未拒絕過任何一隻伸過來的手,條件反射似的握住。
那是平生第一次和父親握手,也是最後一次。掌心溫度交匯的瞬間,完美地結束了我們今生的父子關係。
很慶倖不管怎樣怨氣沖天、不情不願還是回去了,也慶倖多年形成的職業習慣能毫不猶豫地握住任何一隻伸過來的手。那是一次和解,跟父親,也跟自己。從此告別在吵罵中瑟瑟發抖的記憶,想到父親唯有祝福,祝福他以後生生世世能盡享天倫,就是愛喝酒,每一口都是就著愛,而不是怨恨。
然而,生活並不是一條簡單的繩子,解開一個結就從此平順。見的人經的事越多,就越覺得自己對於父親的態度過於簡單粗暴。究其根源,一方面來自於世俗的評價,一方面來源於母親的影響,還有就是自己的好強與從眾:如果父親不能出人頭地,至少也該平平常常。我拿著自己的框子去衡量,結果得到了一個要不得的父親。這是狹隘釀成的悲劇。
如果我能早一點看到這些,就不會任自己把父母的吵鬧當成全部的生活。那只是一段路過,即使當時當地,閉目塞聽,也就過去了。何以壓在心頭這麼多年!如果早一點看到這些,用稍稍寬容的眼光看父親,彼此的人生都能多幾分亮色吧?
父親的一部分活在我的身體裡,那是他最驕傲的一部分。我來自於他,卻視他為異己,從未對他的渾渾噩噩施以援手。佛能放低身段用修來世的種種好處誘惑那些貪婪的信眾走上向善之路,我卻對自己身邊的人不屑一顧聽之任之,何以冷漠愚鈍至此!
父親的事啟我深思,每一個遇見是否都盡了全力?審視之下,曾經以為的仁至義盡都有許多用心不到的地方。這個發現驚怖之餘又稍感安慰,能意識到就是進步的開端。以後為人處世大約能多些理解寬容。
可是,從前又何曾不以為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有充分的理由呢?沾沾自喜的所謂循序漸進,多數的時候不過是從一個誤區走進另一個誤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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