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

作者: e91bd3c590e8 | 来源:发表于2018-08-02 18:36 被阅读17次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在和平中生长起来的人,不论你有多强的共情能力,战火纷飞听起来总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无论从小到大看过多少战争题材的电影和书,参观过多少纪念馆,当他们在你呆着的那个小城市里打起来的时候,从你骨子里升腾起来的,必定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异感觉——如果你有那个能力在这种时候依然冷静地剖析自己的话——不然战争又何以成为文学世界三大主题之一呢。

    我以为我是了解战争的,因为我的父亲是军人,我的母亲是医疗兵,十四岁那年他们被调去前线,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但是今天站在这个自我十四岁起就空下来了的房子的窗前——我是十三岁的时候随他们搬到这里的——听着飞机一架又一架从头顶呼啸而过,我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明天好像很遥远似的,就算明天真的在上天的眷顾下降临,那么后天之于明天应该像明天之于今天一样遥远。好像战争来了我就再也想不起和平,好像战争将是永远,就像和平的时候我以为和平该是永远。日子没有什么变化的时候,人还可以为了那个貌似有无限可能性的未来活着,但是未来忽然在这里出现了断层。我还没有搞清楚他们为什么打仗,一切忽然就都陷入了混乱。

    但是不管怎么样,午饭能吃还是要吃,所以我下楼去便利店里要买点东西。毕竟飞机是在天上,炸弹未必能砸中我,地上有没有荷枪实弹的敌人进了这个小城市,还没有切实的证据。

    便利店里是一片狼藉,老板娘见了我,抓着我的手,和往常拉家常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地开口:“姑娘啊,明天我们一家就要搬到邻省投奔亲戚了,这儿的东西你需要多少拿多少吧,钱看着意思意思就是了。我劝你啊,只要有路子,还是能跑就跑好哦!”

    我诺诺地应着,晓得这位大娘也是好意,但是这个世界上,我不觉得自己还和什么人有着不可割断的联系,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与否于这个同样无足轻重的小城市能有什么影响。但饭还是要吃的,所以我还是尽我所能拎了几大包面包蛋糕方便面和零嘴,把口袋里的钱都掏给了老板娘,然后听她连声对我说:“保重,保重!”

    我心里想着要尽快回到家里面去,好像有屋顶和墙壁就安全许多,关上门窗,炸弹和枪炮就和我无关了一样。

    我回到家里,一关上门,就有一条小狗从房间里窜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件军装。

    我很恼怒有其他生物闯入了我的领地,第一反应是如何赶走它,但是随即想起我是最怕狗的,所以只好把自己挤在一个角落里,眼巴巴地盯着它,期望它不要过来才好。

    它自顾自地把军装扔到地上,然后把它铺开,接着从嘴里又吐出一枚奖章来,摆到衣服上面,于是衣服和奖章一起不见了。它又伸爪往地上一拍,像推一扇门一样把地板按下去了,地上露出一个窄窄的方形的洞。做完这一切,小狗转身朝我“汪,汪”地叫了两声,随即径直奔到窗口,跳了下去。

    屋里除了地上那个洞,和我刚才离开的时候并无两样,我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慢吞吞地挪到那个洞的边上,觉得按照逻辑我应该要到里面一探究竟,所以就慢吞吞地爬进去,顺着里面的梯子爬了下去。

    重新踏到地面的时候,我已经在自己十三岁前住过的房子里了,一切都是我十三岁时候的模样,窗台上摆着两盆吊兰,几朵白色小花将开未开,餐厅里摆着餐桌,客厅里摆着沙发,一尘不染,安安静静地,看不出是活的还是死的。

    我知道这里是我的世外桃源了,因为这里和那个正在被战火波及地小城市大概不在一个时空里。我只要在客厅里安安心心地睡觉,等到饭点的时候走到餐厅自然有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全是我小时候吃过的那些。如果我打开房子的大门出去,当然可以走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如果我走到那个小城市,大概那边还是在战争里的,尽管从这里出去,外面谁也看不到我。这下好了,我彻彻底底地消失在那个世界了,再也不用考虑明天和炸弹会不会来之类的问题,因为明天是一定会来的,炸弹是打不到我的,我可以在这个静止地小房间里呆到天荒地老。不要问我都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也没有概念。但是,知道这些很奇怪吗?

    在这里,我想起来了好多过去的事情,好多早就忘记了的,于是填补上了一些过去,变成了一个更完整的人。比如我跑到沙发上蹦蹦跳跳,然后就想起来小时候我是怎么蹦蹦跳跳的。

    我没有打算过出门,因为我自以为已经不属于那个世界。

    我以为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但是这里除了我十三岁住的那年房子里的东西以外什么都没有,蹦蹦跳跳完了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空荡荡的房间里拉长的影子,日复一日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我大概是快要疯掉了。

    “所以说人是会无聊的,让自己不无聊也是基本的生理需求之一。”我想,然后打开房门,打算出去走走。

    “看来这里也有飞机了呢”,我一点也不惊讶,同时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我是另一个世界的,我是隐形的,我是不能被触碰到的。

    在布置方面,街道上和我印象中的平时并没有太大差别,人们还是各忙各的,但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似乎悄悄侵入了每一个角落。平时习惯做的各种工作,似乎没什么人还有兴致继续认真去做了,好像过去井井有条、理所当然的社会规则就可以这样轻易被打破似的。时不时能看见有武警在这里那里巡逻,尽管我并不知道他们的职责是什么,没走几步就看到一户人家正在往车上搬东西。

    “大姐,您也要走啦?去哪里去啊?”过路的邻居问。

    “是,是!越远越好!”这位大姐大概是很赶时间,并没有停下来认真与邻居闲聊的意思,“我劝你们也快走吧,据说过两天封锁要更加戒严,出入恐怕就没现在这么方便了。——喔,不过,现在也谈不上方便。”

    “真的哈?那看来我也得合计合计了。”

    然后敌机说开始轰炸就开始轰炸了,两个人的身影也就在我印象中凝固在了这一刻。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耳旁响起了剧烈的轰鸣交杂着人群的惊呼,大概是同一时间,眼前的景象被一片灰霾取代,等到勉强能看见些东西了,该破的房子也破了,该死的人也死了,世界好像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直到有的人爬起来,有的人受伤了爬不起来,只能动动。

    我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很久,感觉有寒意从头凉到脚。“真可怕呢。”我说,整个人都没有转得过弯来。有什么想法隐约在我的脑子边上晃悠,但是抓不住什么。于是我坐下来,好让自己发呆的样子在这片废墟中不显得那么突兀。

    我住过十三年的社区就这么没有了,喔,好多东西都没有了,好多人。如果这里的人和物都没有了,那么它存在过的事实是不是也就被覆盖了?这里的死亡是真实的,而我是虚假的。这时候我感觉到的不是安全而是空虚,我觉得自己还不如和这里的故事一起被尘封掩埋更好。我可能是疯了。不过战争里疯掉一两个人,大概也是正常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想要回到自己来的地方,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继续存在,直到不再存在。所以我顺着我爬下来的梯子爬了回去。

    关上地上的那扇小门,就看到了铺开的军服和上面的奖章。于是我把衣服当外套披上,然后把奖章放到口袋里。站起来看了看周围,我才发现这里少了一个厨房,多了一个露台。“如果一座城市在战争中,那么这大概是正常的。”我想,然后走到街道上,去试试做一个“真”的人。

    “姑娘,需要帮助吗?”一个小伙子路过,有些狼狈,但是很精神,“我们是一个民间自卫组织。你是军人家属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概有许多东西还没有想明白,忽然忍不住前言不搭后语地冒出来一句:“战争怎样才会结束呢?”

    “大概是,一方投降,或者和谈。”他说,“总会结束的,但不是由我们控制的。我只是想保卫自己的家园,保护自己在乎的人。也许你愿意加入我们?”

    “我扛不动枪,也杀不了人,做的饭也就自己吃得下去,顶多会写写文章。”

    “那你跟我来,让领头的看看你写的文章,如果可以,你就帮我们做演讲吧,我们要让更多人意识到,他们其实也可以做很多的。”

    于是我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好像忽然间我就觉得自己和过去不一样了,我是一个有意义的集体的一员了,我有了可以为之奋斗的使命了。

    在广场上架一张桌子,我的演讲就可以开始了 。我很享受这样的工作,我喜欢看人们逐渐聚拢过来,看他们认真听我发表自己的观点,看他们在我讲到激烈处时跟着激动地喊叫,就好像下一刻他们就要拿起武器冲锋陷阵,而我是那个领路的人。

    “对敌人,我们不能抱有幻想,对战争,我们不能抱有幻想。当他们冲进城里烧杀抢掠的时候,你不能寄希望于他们对你的家人手下留情,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当敌方的士兵来到此地的时候,不做任人宰割的牛羊,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啃的骨头,让他们知难而退!对不对!”

    “对!”

    “正规的军人在前线挥洒热血,保家卫国,我们应当对他们充满信心。他们在保卫我们的祖国,我们要保卫自己的家园!也许我们可以逃到暂时安全的地方,可是我们不能一直逃下去。更何况,难道我们永远不再回到自己的故乡来了吗,回来的时候,你是希望看到一片废墟,还是希望看到别人用鲜血给你换来的完好无缺?各位,我们要靠自己,我们要站起来!”

    “站起来——”

    “站起来——”

    ……

    就像这样。在人们的掌声中,我往往有些分不清自己在哪里。激情过后我所说过的话能够留有多大影响,我也吃不准。但是我觉得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情。

    情况越来越不妙了,每天的街道好像都与以往并没有太多差别,不过是一些立着的房子和倒掉的房子,呆在房子里的人和呆在房子外的人,但是鲜血其实已经染遍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尸体,我的同伴中每天都有人去处理的,至于怎么个处理法,我不想知道,也就不知道。

    至于哪些人会变成尸体,从来都不会看你是哪一方的人马。

    每天一起共事,讨论着当下的情况,制定着未来的计划,我和他们当然已经是朋友,故而每当听闻一个又一个朋友的死讯,我感觉到一波又一波的悲和愤。但是我没有泪水可流,也没有力气大喊大叫以表示自己地愤怒。此刻泪水是最为廉价,叫喊只是徒费精神,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愈发沉重,因为故去的同伴的愿望和激情,都分摊到了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身上。我只能将这一切诉诸我的笔,诉诸明天广场上的演讲,让更多快要放弃希望的人重燃斗志站起来,站起来为我们的家园战斗!

    我彻夜笔耕、排练,次日完工的时候一面意犹未尽地想着演讲的事,一面推门出去。

    “起来啦?早饭做好了,尽快来吃。”妈妈穿着围兜,比我上次见到她要老了几岁,回头朝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就好像每天都见到我一样平平常常,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打趣,“你是不是应该珍惜我做的每一顿饭啊,过两天我又要去值班咯。”

    没有错,推开门正是我家的餐厅,我一时间搞不清楚哪面才是虚幻或者真实,或者都是。那些热血沸腾满目疮痍的画面在我脑海中以极快的速度开始褪色。我呆呆站在窗前,窗外是蓝天白云,街道和房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这是多少日夜以来我的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景象,但是我觉得有点空虚。战争刚刚赋予了我生命的意义,于是我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境里又应该怎么活着。

    但是早饭还是要吃的,所以我坐下来,开开心心地品尝妈妈的最新手艺。

    201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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